佛门避难记:大洼子江滩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4-19 07:13:57

在永清寺下游一两公里的沿岸,有一个叫做大湾子的地方,这是一片很浅的沙滩。

由于"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缘故,长江在八卦洲北面流经"中洲"南方的速度甚缓,形成一片浅滩清潭。

鬼子兵在大湾子用机枪杀害我军俘虏两万多人,这是十多天后我们才发现的。

(据程瑞芳1938年1月3日记:

"南京也死了不少的【人】,有些未逃的军人也死了不少。

在燕子矶那边有几千逃兵饿了3天,后来派两个兵到日军那里投降,有两天送东西给他们吃,3天后用机关枪射死了,这是魏师父在那里看见的。

有的军人和百姓,他们用绳子捆牵到沟边,枪【毙】一个倒在沟里一个,一排一排的死,真可怜。

那些死在燕子矶的尸首还在那里,有的地方死尸被狗拖,想起来不能不伤心,死得真苦,妇女做寡妇也不少。

魏师父回来说,他拖去的那一天,下关那一带路上没有路走,走在死人身上,他所有看见的事都是惊人的,所以他骇死了!"

可见,燕子矶大湾子一带对中国俘虏兵的屠杀在当时的南京广为人知,也与钮先铭的记忆吻合)。

那天徒手鬼子兵到永清寺来砍石榴树枝作叉子,原来是用以推尸体的工具。

根据非正式统计,南京之役我军牺牲30万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被俘而后杀害的,我自己就亲眼见过尸首两万具。

不久我回到大后方,与情报工作同志再三研判敌情,大家的结论是:日方以为既已攻下中国首都,我们必会作城下之盟讲和。

为了削弱我们的人力与兵源,不惜违反人道和国际惯例,来进行集体屠杀。

一直到翌年1月中旬,日揆近卫文麿才发表"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讲和"的声明,其间约有1个月之久。

这期间,日方其实正在期待城下之盟的出现。

"胜也好,败也好,就是不和他讲和!"

这是当时陆军大学校长蒋百里将军的座右铭。

至于蒋委员长的最高决策,则是"以空间换取时间"。

鬼子兵之所以选择大湾子作为屠杀场,或许希望用江水将尸体顺流而下冲走。

无奈冬季水浅,水落石出,如何能冲得走?

他们之所以准备了树枝木叉,正是想将尸体推到水里去。

早于七七开战前两年,华北日军在平津附近要做一些军事工程,既不能从日本国内运送人力来构筑,又怕使用中国人而泄露机密。

所以绑了几百名中国民夫做奴工,事后全部加以灭口,顺水漂流入海,这便是"白河流尸"事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白河正是永定河的下游汇流。

白河流尸仅仅不过三四百具,又值春水泛流期间,所以比较容易处理。

大湾子有两万多具尸体,尽管想尽方法用树杈推入江中,却无法使其畅流,以致大多滞积在浅水里和沙滩上。

日本人对尸体的处理,是在一两个月以后才开始进行的。

今天的燕子叽江滩

大屠杀那晚为满月,当是农历十一月十五前后,距离新年一个半月。

我曾遵照守志师父的吩咐,大年初一要向佛祖顶礼,所以初一清晨我起来后便先打开庙门。

这时一只经常进出庙门的野狗,突然出其不意从我脚下钻了进来。

我受到惊吓,随手在狗头上甩了一巴掌,不意竟将狗嘴里所含的东西拍了下来。

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干枯的人肢,活像一只佛手。

记得一个晌午时分,几名日本兵带来了一群中国人,手臂上都佩带着红卍字会的标志。

他们来到庙里,要我们也派一两个人,共同去处理那些被集体屠杀的尸体。

这差事当然又落在我和二空身上。

来人中有个日本和尚,身穿类似和服的道袍,头上戴着白色方巾,脚蹬白袜与草鞋,手持一件法器,像一只有柄的小锣。

从永清寺到大湾子约有1公里多路程,日本和尚敲着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应是为超度亡魂而诵经。

他并没有理会我们这两个中国和尚,连先前进入庙门也没有向菩萨顶礼。

半路上我们就闻到阵阵腐尸味。

来人都备有口罩,我和二空却连一块手帕都没有。

季节已进入严冬,干燥但没有雨雪。

所以寺院外围的尸体,像是置放在大自然冰箱中,不易腐烂。

大湾子则不同。

小部分泡在江里,即使在沙滩上的,也常为潮汐所侵蚀,所以已经逐渐腐烂。

永清寺相隔千余公尺,地处北方,冬季的西北风向东南吹送,一时倒没有闻到臭味。

可是才走了一半路,气味就触鼻不堪。

一走近大湾子,就不仅是嗅觉所感应的了。

最触目惊心的,是一大堆尸体拥集在一个小地区内,东倒西歪,俯仰不一。

身上因为穿着军服,所以还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可是面部大多没有鼻子,因为腐烂是从嘴唇和鼻子开始,一排牙齿突露在外头,已经形成了半骷髅的模样。

我不能想像屠杀当时的情况!

纵使有再多的机枪,在那样一个小地方,总不能一口气就将两万人杀光。

当然是分批实施,可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反抗?

(1984年3月,亲历这场屠杀的唐广普接受"南京市'南京大屠杀'史料编辑委员会"的访问,提供证言如下:

"(12月14日)天还未亮,日本兵来了,把青年人全部撵到街心。

有个会讲中国话的日本人说:'哪个认识幕府山的前面带路!'

于是有个人站出来带路,把我们带到幕府山,关在空营房里。

集中囚禁约两万人,大多为被俘士兵,另有部分警察和老百姓。

3天3夜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老人小孩相继饥渴而死。

妇女全被轮奸。

有个四川兵,不堪饥渴,约众外逃,结果有1000多人被日军射杀于外壕中。

12月18日,日本人从早上4点钟就开始捆人,用整匹整匹的布撕成布条,先把人两手反缚着,然后再把两个人的手臂捆在一起。

从早上4点一直捆到下午4点。

然后还是那个会讲中国话的日本人讲话,问哪个认识老虎山的带路,说要送我们回南京城去'米稀米稀'。

到了上元门大洼子江滩,叫我们一排排坐下。

这时有人讲:'不好,要搞屠杀了','做鬼也要做个散手鬼'就互相解绳子。

晚上八九点钟,日本兵开始屠杀,机枪一响,我就躺倒在地。

20分钟后,机枪停了,我右肩头被打伤也没有知觉,死尸堆积在我身上,感到特别重。

约5分钟后,机枪又开始扫射,过了一阵子,日军上来,用刺刀刺,用木棒打,然后用稻草洒在石榴树上,用汽油一烧就烧起来了。

这时我感到吃不消了,尽力挣扎,爬出死人堆后,顺着江边,往燕子矶跑……

以后回到了江北。

在江北,我遇到从幕府山逃出的另一个幸存者,姓诸,他说日军在枪杀后,用汽油焚烧全部被杀者的尸体。"

另一名幸存者郭国强1984年3月也作证说:

"1936年,我18岁时参加了'中央军',在88师服役……

1937年12月,我和二三百名'中央军'穿着便衣,逃到燕子矶三台洞附近。

亲眼看到日军在燕子矶江滩进行大屠杀的情景。

当时日军用机枪扫射了一天一夜,有两万多名已经解除武装的"中央军'丧了命。

我们躲在三台洞里,后来被日军发现,我们佯说是开山的农民,并拿出开山工具才免于一死。

"这些幸存者生死攸关的刹那,记忆的细节容或有不尽一致之处,但被杀者多为中央军、人数两万多、处决地点为燕子矶江滩等关键处符合若节,尤其应当注意唐广普提到"石榴树"的细节,与钮先铭陈述永清寺一带景物极其吻合。)

那天只由红卍字会(因为当时南京的一个慈善团体,全称为世界红卍字会南京分会,会长陈冠麟。他们在南京大屠杀发生后掩埋了大量尸体。据其1945年报告,共派役伕600名,掩埋尸体43121具)作了一番视察,研究埋葬的方法。

真正动手则是其后的一个月里。

我只去过这一次,后来就要求二空一个人去。

因为我这个假和尚,在中国人眼里很容易露马脚。

何况那幅悲惨景象,实在使我不忍再次目睹。

可是却有许多劫后返回的老百姓愿意帮忙,因为往往能在尸体衣袋里发现不意的财富。

日后有一阵子南京流通着一种名曰"臭票"的钞票,颜色淡一点,而且带有一股微薄的臭味,但都是真正由各银行所发行的货币。

这些正是从尸体中所发现的金钱,当然不限来自大湾子两万具尸体身上。

南京之役有二三十万人牺牲,搜出来的臭票数目,想必相当可观。

崔万秋和张恨水两位先生曾以我为故事主人翁,分别写了《第二年代》与《大江东去》两部小说,但都侧重我在鸡鸣寺做和尚的事迹,却忽略了永清寺的一段。

后来章孤桐先生也送给我一首诗:

鸡鸣古寺问谁登?

不识南朝有废兴!

却笑梁台饿天子,

命输江右少年僧。

梁武帝饿死台城,我却因匿居台城而获救。

在我做和尚的事迹中,永清寺时代占了关键性的一页。

我的因缘际会,化险为夷,一切都发生在永清寺中。

经过一段时间,连鬼子兵都懒得到永清寺来了。

只有当部队换防时,过来作一次公事巡逻。

我除了伺候瞎子师叔大小便外,所有庙中粗事,都由我和老农两个人做。

施先生是老施主,和尚为佛门主人,只有我和老农真正寄人篱下。

不过永清寺对我不能不说是恩同再造。

闲来无事,我在太阳下捉虱子和默念作诗。

身上只有一套和尚服,四十多天没有擦过身,更谈不上洗澡,在腋窝下便生了虱子。

捉虱吟诗,便是我消遣的方法。

可惜寺中无纸笔,当时一首首心诗都无法记录下来。

如今在只记得在上元节写的一首:

上元门外上元夕,

人在浊流江上立;

岂愁人缺月常圆?

只恨江山无半壁!

写诗并非我的本行,只是忠实记下当时的心情而已。

后来施先生常于傍晚时回到八卦洲去。

他的女儿白天躲在渔舟上,晚间则同渡回家。

早出晚归,施先生白天来到庙里,我想与其是逃避日军,毋宁是逃避地方上对他不利的事物。

有天早晨尚未拂晓,施先生还没来到庙里,我们听见江中有机动船声,接着又是一排轻机枪声,不知朝什么地方扫射。

在江阴,我军把唯一的军舰"海平"号凿沉,用来阻塞航道(据当时参加江阴封江战役的海容舰舰长欧阳景修在《江阴封江战役纪实》中记述,沉于江阴江底的中国军舰为通济、大同、自强、德胜、威胜、武胜、理胜、平海、宁海、海容、海筹、海圻、海琛。钮先铭所述"海平"当为"平海")。

因此有一阵日本海军舰艇无法溯江而上。

我们听到的枪声,是从一种小快艇上发射的。

这种浅水轮连八卦洲南边水浅的一面都可以通过。

大家都替施先生担心,更为他的小姐感到忧虑。

然而从那以后,施先生就再也不曾到庙里来,我们也没去打听他的下落。

老农也曾打主意将他家的茅屋顶盖起来,可是守志师父却对他说:

"用不着盖了,你横竖是一个人,就在我这里住下去好了。"

守志留住老农,等于用了一个长工。

六亩地的石榴园,本来就不是一个人可以照料的。

对守印师叔和二空,他则口口声声说:

"他们总要回鸡鸣寺的,我也养不起那么多人。但是你不用走,苦饭总有的吃。"

首都一旦沦陷,我等于是丧家之犬,而守志师父却能够带给我温暖。

不仅是身体的收容,更是心灵的倚托,焉得不使我感激涕零?

但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真能五蕴皆空吗?

守志师父越是对我好,越令我心头上产生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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