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共游击队十年亲历记:快乐的"大苍蝇"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5-14 06:16:40

越境成功了,十几天来绷得紧紧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我和玫恩顺着赶街路往下走。

玫恩闷闷不乐,步子不快。

我的双脚也越来越沉重,这倒不是由于疲劳,也不是出自惊骇后的酸软,而是被另一重担心拖住了。

路旁的偏坡上,是密密层层的阔叶杂木林。

景色和嘎中那边差不多,只是似乎参天大树更多,林子更密。

也许,是因为它没尝过"大炼钢铁"的刀斧?

玫恩和我都默默移动着双脚。

我的心越来越漂漂浮浮落不到实处:在这里占山为王的缅共游击队,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我既担心他们如同人们传说的那样,是些打家劫舍、胡作非为的土匪,更担心他们是军纪严明、作风正派的人民军队。

如果是这样,我去报名从军的时候,他们不可能不进行政治审查。

我那报名登记表该怎么填?

如实填写?

不成,他们要是发信到红旗学校去调查,我还能逃得掉?

胡编乱写吧?

更行不通!他们发函一问,"没有这样的机构",或者"本单位查无此人",我岂不同样败露?

越境之前想得没这么细,只是想,现在还未到"文化革命"后期,我虽然遭到报纸点名,但并没有正式定性,不能算货真价实的"反革命",我可以陈述自己的冤屈,以此来自我安慰。

现在脚下已是缅甸,问题却具体而严峻地摆到了面前。

怎么办?怎么办?!

往前走,也许真会"从锅里落到火里";可我能向后走吗?哪儿还有退路?

但愿这支游击队与中共没有联系,抑或有点联系而不甚紧密;

但愿如我前些天所想,他们急于扩大部队、拓展地盘,对投军者的来历不甚重视,不作苛求;

但愿他们能看中我这运动员般的体魄。

我虽已三十三岁,但看外表,三十岁还不到,能跑路能干活能吃苦,正是当兵的材料。

就这么心神不定地迈着步子,时而提心吊胆,时而满怀希冀。

还是玫恩首先打破沉默,"大哥,莫担心,今晚就会见分晓。进了寨子一观察一打听,他们是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不就一清二楚了?"

唉,玫恩,我何尝怕他们是假共产党?

黄昏时分,终于到了那傣族寨的寨口。

远远地就看见寨口立着一座简陋的原木牌坊。

两根未去皮的木材竖在两边作为柱子,横着在柱子顶部钉上两根稍细的原木作为门楣。

门楣中部,并排挂着两张画像。

走近一看,左边那幅是毛主席的彩色照片。

右边那幅,画的是一位中年军人,他脸盘子方方的,棱角分明,眉棱下面眼窝深陷。

他嘴唇紧闭,目视前方,显得十分威严刚毅。

但这幅胸像不知出自哪位画工之手,线条相当拙劣;大概是为了表现光线吧,把那面庞弄得黄一块黑一块的,煞是难看。

这位军人的画像能与毛主席像并列,猜想得出,他大概是缅甸共产党的领袖。

我的双脚沉重如铅,几乎迈不开步。

看看这两张画像就会明白,缅共和中国共产党是并肩反帝反修的兄弟党。

我到缅共游击队投军,岂不如同换个地方投案自首?

真想转身就跑,到南坎玫恩的亲戚家住下,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然而,我怎能跑到那边去投入资本主义的怀抱?

消息传回国内,我的慈母、我的妻儿弟妹不都成了叛国犯的家属?他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玫恩大概感觉到了我的迟疑,安慰我说:

"大哥,在这一带,不论是哪个民族、哪个寨子、哪一家人,都把客人进家看成是主人有德行、有福气。越是远客,越会带来吉祥。我们只管去投宿,一点也用不着害羞。"

暮色晦暗,每栋竹楼旁的小茅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

奔走了一天,神经紧张了一天,身心都相当疲惫,是该找个地方住下了。

玫恩挑着担子在前面走,过了几栋较矮小的竹楼,她都不停步。

到了一幢竹篱围护的高大竹楼前,她停住,转脸问道:"就这家,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住哪家,在我都一样。

她推开篱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用牛粪敷过的地面平整光洁。

靠近厨房处,停着一辆双轮独辕牛车。

另一边的牛棚里,两头长了高高肉峰的瘤牛正在嚼草。

这一家似乎相当殷实。

富裕人家并未逃跑,也许,缅共执行的政策比较温和?那就太好了。

厨房里走出一个衣裙整洁的少妇,向我们微微躬身施了一礼,含笑用傣话对我们说:"大哥大嫂,请进家来坐!"

玫恩含笑回答:"过路人,来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那少妇快步走过来,为玫恩接下担子,笑道:"帕啦宾召(傣语音译,意为佛、菩萨)赐福给我们,把贵客引到了我们家!请上楼。"

她把玫恩的担子放进了楼下的织机房里。

玫恩的担子里不是有一些货物吗?

可那少妇拿起担子时神态自然,丝毫没有怕玫恩不放心的迹象;玫恩也泰然自若,仿佛本来就该如此。

上了楼,脱鞋进了客堂间。一对老夫妇席地坐在火塘旁。

老头盘着腿,正在破篾,把篾片破得其薄如纸;老太婆偏腿坐在侧面,用那篾丝在编一个小篾篓。

见来了生客,二老喜盈盈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欠身道:"来,快请坐!"

我们坐到火塘边。玫恩合十道:"混譬雪珈(傣语音译,意为天上至高的神)保佑两位老人吉祥如意,保佑你们一家平平安安,保佑你们牲畜健旺、粮食满囤满仓!"

老大伯眉开眼笑地为我们烤茶。

寒暄了一通之后,玫恩试探着问:"去年收的谷子,上了税,够不够吃?"

"够,够吃到明年收谷子。诺赛司令来当了这里的召珐(傣语音译。"召"是对王侯的尊称;"珐"就是天。合起来可以译为"天王"。傣族老百姓对土司即尊称"召珐"),老百姓田里收十箩,交给他老人家一箩,和以前交官租交的差不多。

有的人家跑了,前几天,新头人交代,要我们分着种那些人的田,一块也不准丢荒。

现在发愁的是那些田怎么种得完。雇工种吧,又怕当地主!"

玫恩翻译给我听了。

我感到,这支游击队确乎是由正牌的共产党领导的。

能不能去投奔,今夜得和玫恩仔细商量。

如果到这支游击队的势力达不到的哪个傣族寨子去当长工,学着做农活,看来也还过得下去。

民风质朴淳厚,人与人之间相敬相亲,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一辈子,倒也是赏心乐事。

过几年学会了农活,站稳了脚跟,租一份田,托玫恩帮忙寄封信给妻子,让她由玫恩帮助越境过来,这也不是什么艰难得无法办到的事。

妻子既不是"反革命",也不是当权派,一介平民,越境时用不着像我这样担惊受怕。

那少妇安好了篾桌,端来了饭菜。

老爷子让我们入座,说:"请!随便吃点香米饭和自家园子里的小菜。你们要像在家里一样,多多吃,饱饱吃。"

虽然是急就章,菜肴倒也不少:炒鸡蛋、炸花生、酸鱼、酸笋煮螺蛳、煮青菜。

玫恩和我吃得十分香甜。

那少妇在旁边频频为我们添饭。

饭还未吃完,一阵楼梯响,进来了两名女兵。

我第一次见到缅共人民军的女战士,那惊奇、惶悚、激动,实在难以言喻。

她二人头戴缀有红色塑料五角星的解放帽,身穿小翻领、紧袖口的草绿色军装,下身是裤管末端束紧、宛如灯笼裤的草绿色军裤,登山靴式样的胶底军鞋;腰上束一圈墨绿色子弹带,各背了一枝华沙条约集团统一制式的半自动步枪。

看上去,确乎是英姿飒爽。

一个瘦瘦的女兵用傣语向老爷子询问他家人口、劳动力人数、田地面积和位置;听到回答后,用夹着傣语味的汉话翻译给她的女伴听。

她那壮壮实实的女伴便一一登记在笔记本上。

看到那壮实的女兵,我大感惊诧:她像极了我的一个学生,圆脸、宽肩、柔道选手般的身材,无一不似。

但我那学生扎小辫,这女兵却剪齐耳短发。

那女兵记完了数,抬头见了我,惊喜地叫:"李老师!"

"你是谢媛———'大苍蝇'?"

我放下了碗,激动地站起身,向她走去。

她几大步跨过来,"对,对对,我是'快乐的大苍蝇'!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包的头巾、我穿的无领对襟衫和大裤管长裤,似乎觉得十分新鲜,也似乎在猜测我这样化装的目的。

我苦笑道:"一言难尽!"

"老师,你先吃饭。饭后我们再畅谈。"

她转过脸吩咐女伴道,"艾缘,今晚不调查了。你回去,在耶博(缅语音译,意为同志)梅普那里帮我请请假。你告诉他,诺赛司令的愿望实现了:根据地吸引来了有学问的司雅(缅语及景颇语 sara 的音译。有老师、智者、贤士之意),我的老师是第一个!他是业余作家,又是昆明有名的教师。"

艾缘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我的心直往下沉,哎,大苍蝇,你这冒失鬼!我正考虑是不是去找一处世外桃源,你这样一说,岂不是用一根无形的绳索把我绑住了?说不定以后我被押解回国、打下地狱,肇因就是你这句莽莽撞撞的话!

可是能怪她吗?她全然是出自好心。

大苍蝇坐到饭桌边,询问我和妻子的近况。

我边回答,边勉强吃完了那碗饭。

心绪不宁,实在吃不下去了。

饭后,我们坐到火塘边。

大苍蝇大大咧咧,像男人那样,正对火塘盘膝而坐。

玫恩微皱眉头看看她。

原来,傣族规矩,女人在火塘旁应该两腿屈着偏向一边,这样才算谦恭知礼。

大苍蝇大概觉得玫恩的目光有异,误以为怪她进屋不脱鞋,便解释道:

"诺赛司令说过了:战争期间,进傣族家、景颇家、崩龙家的竹楼都不必脱鞋,以免枪响了再穿鞋耽误了时间。他已经和这些民族的大头人讲过,也叫大家都宣传,请乡亲们谅解。"

我为大苍蝇和玫恩作了介绍。

大苍蝇得知玫恩在家庭遭遇不幸的万难中,还毅然冒险送我出境,对玫恩大为崇敬,说了一大串感佩的话。

我骨鲠在喉,只好打断她们的交谈,问大苍蝇道:

"谢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缅共的革命事业进展情况如何?你的感受怎样?"

大苍蝇喜滋滋说道:

"老师,我觉得我这一步走对了。我是第一批下乡知青,分在法葩公社。一听说缅共在国境线外有一块根据地,我就想,与其一辈子弯腰驼背修理地球,还不如到世界革命的战场上拼杀。活要伸伸展展地活,死就痛痛快快地死。来这里一个多月,天天都觉得新鲜,活得相当过瘾……"

她仍未接触正题,我只好进一步追问:"来这里一个多月,据你观察,缅共的路线、方针、政策究竟怎么样?对待老百姓如何?"

"老师,你听没听说过'国际共运, ABC 支撑'这句话?"

我摇摇头。

" A 是 Albania ,指的是阿尔巴尼亚劳动党。1956年苏共召开二十大。赫鲁晓夫那小丑对斯大林发起疯狂的攻击诬蔑。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代表团首先发表了不同意见。

B 就是 Burma ,指的是缅甸共产党。缅共代表团的团长紧接着慷慨陈词,历数斯大林的功勋,不同意否定斯大林。

现在主持这块根据地地方工作的苏登政委,那时就是缅共代表团的成员,他的理论水平,恐怕好多大学教授都赶不上。

C 当然是 China ,指的是中国共产党。 ABC 三党的浩然正气,震撼了苏共二十大!那以后,缅共也一举成名,令人刮目相看。"

我和玫恩对视了一眼。

真想不到,缅共竟然是这么一个傲骨铮铮的党!

"老师,诺赛司令和苏登政委都常常引述毛主席的话:'没有知识分子参加,革命就不可能取得胜利。'你来了,他们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正说着,竹楼不住地轻轻晃动,六七个军人走进了客堂间。

为首的一个身材细瘦,眉棱骨、鼻梁骨都比较高,皮肤白皙,举止文雅,颇像一位教师,但他那双眼珠却黑得发亮,像蕴蓄着超过他体能若干倍的潜力。

他身后,是一个皮肤黑黑、个头矮矮的小鬼,挎着冲锋枪。

另外的,则全是女兵。

大苍蝇急忙站起,指着那文雅的军人对我说:"老师,这位是我们木邦县县委宣传部的部长耶博梅普。"

她又把我介绍给那军人。

耶博梅普大步走过来,把左手四个指头紧贴在右肘之上,向我伸出右手,我赶紧伸手与他紧紧相握。

他笑着用纯正的汉话说:

"司雅,我叫梅普当,景颇族,是诺赛司令手底下的老兵。我代表司令,热忱欢迎你!"

绳索越套越紧,看来不参加这支部队是不行了。

即令以后被引渡回去,也只好认命!

我只得说:"多谢!我叫李必雨,当过中学教师,愿意为世界革命贡献绵薄。不过,正如毛主席所说,'知识分子与工农比较而言,是最无知识的'。以后还请部长多多指导,多多帮助!"

这时,那位傣族老爷子才插上话:"官长,快请坐,请喝茶!"

梅普当喝了几口浓茶,起身道:"司雅,我正在开乡村干部会,听说你大驾光临,停下会前来看望。我不能陪你了。明天,请你骑我的马去动牯。小马倌腊迈卡("腊迈"是姓,"卡"是名,意为"老七"。景颇人起名,常常是姓加排行)给你带路。我写一封信,你不必去招兵站,直接到司令部就行。"

我吃了一惊。

如此厚待,我如何承受得起?

我急忙推辞:"谢谢部长,不用马了。我走路去就行。"

大苍蝇走上前来,请求道:"耶博梅普,我请个假,明天送送我老师,一直送到动牯,一路对他讲讲根据地的情况。后天我一定赶回来。"

梅普当笑笑,不做回答,却对我说:"司雅,走了一天路,你累了,请早些休息。明早见!"

他出了门,站在走廊上等着。

那些女兵一个个顺走廊轻手轻脚走向梯口。

大苍蝇到了梅普面前,"耶博梅普,今晚我不回去了,陪我老师好好谈谈,行不行?"

梅普当仍然不说话,只是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大苍蝇只好对我说:"老师,抻直了饱饱睡一觉。明天我一定送你。大姑娘一言既出,同样驷马难追!"

她看了梅普当一眼,嘟着嘴走向梯口。

我、玫恩、老爷子和那少妇,送梅普当他们到了篱门边。

我穿上了缅共军装

回到楼上,老大妈已经为我在火塘边铺了地铺。

一床厚草席和一床厚毯做垫,另有一床薄毯和一个硬枕头。

那少妇说她丈夫不在家,邀玫恩与她同住。

玫恩谢过那少妇,但并没立即进内室。

她在火塘边坐下,多少有些感伤,"大哥,帕啦宾召保佑,好人有了好的落脚处,我心里好喜欢!明天,我就到南坎去,接了小帅亨,回家。以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你还是回昆明的好。大嫂独自一人带着孩子,又要应付革命,又在挂念你担心你,她那颗心受到的搓磨不比我受到的轻,不能让她苦等一辈子。你回国的时候,一定要到秸缘去看望我们。我叫罕良和帅亨多多摸些鱼,好好烧几筒竹筒鱼给你下酒。"

我鼻子酸酸的。

但愿我能活到国内政治清明、人与人之间不再黑着心互相恶斗的那一天!

但愿我能再见到老母妻儿、能再见到玫恩罕良和昆明那些善良的朋友!

我瓮声说:"明天我送你一程,一直送到我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

玫恩苦笑着摇摇头,"你赶快落下脚来,安顿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慢慢站起身,红着眼圈看了我一眼,快步走进了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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