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张诚

心静古典分享 2023-08-23 07:44:25

河南某县住着一个姓张的老汉,他原是山东人。明朝末年,清兵人关的时候,他的房屋被乱兵烧毁了,年轻貌美的妻子也被乱兵抢走。那一年,张老汉才二十多岁,他在坍塌的房边坐着哭了一夜,第二天便一路流浪来到河南,后来在河南娶妻安家。他的妻子生了个男孩,取名张纳;张纳三岁上,妻子死了;为了养活孩子,他又续娶牛氏为妻,过了一年,也生了个男孩,取名张诚。

张老汉的续妻牛氏,性情凶狠,蛮不讲理,根本不把丈夫放在眼里,把前房儿子张纳更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变着法子虐待他,把他当作牛马使唤。张纳才十一二岁,牛氏就叫他独自上山打柴,每天必须打一捆,偶尔少了些,就得挨打受骂,身上经常带着伤痕。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张诚却当作宝贝百般溺爱,凉了怕冻着,热了怕晒着,恨不能每日把他含在嘴里。牛氏不仅让张诚吃好的、穿好的,还把他送到书房去读书。这样过了两三年,张诚渐渐长大了,加上他聪明好学,小小年纪就懂了很多事理。他见哥哥每天吃的猪狗食,干的牛马活,还要挨打受骂,就私下劝说母亲不要再虐待哥哥。母亲不但不听,还骂他是个大傻瓜,不跟她一个心儿。

有一天,张纳正在山里打柴,忽然下起大雨来,他在山岩下躲避了一会儿。等雨停了,天色已晚。张纳这时又饥又渴,实在走不动了,就背了柴一步一跌挨回家来。母亲一看,见柴打得比往日少,先就动了火,不让他端碗,张纳饿得支撑不住,只得回到房里,蜷曲着身子躺在床上忍着。张诚下学回来,见哥哥眉.头紧锁,一语不发,便心痛地走过去问:"哥,你病了?"张纳说:"不,是肚子饿了。"张诚又问哥哥为什么不去吃饭,张纳就把因为下雨、没有打够柴的事告诉了他。张诚听哥哥这样一说,闷闷不乐地走了。可是过了不久,他又来了,从怀里掏出几张烙饼让哥哥吃。张纳急忙问他,这饼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找了面,让邻居大娘做的。”张诚说,“哥,你快吃吧,别多说了。”

张纳因为饿极了,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摸着弟弟的头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要让母亲知道了,会连累你挨骂的。再说,一天有一顿饭,就是饿也不至于饿死的。

"可是,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很好,吃不饱饭,就没劲,哪能打那么多柴?"张纳见弟弟对自己这样知冷知热,心里很是感动,他不忍叫弟弟为自己难过,就故意装出不犯愁的样子来安慰弟弟,然而偏是骗不过弟弟的眼睛。后来,他们又说了些别的话,便各自睡去了。

次日早饭后,张诚背着母亲和书房的先生到山里来找哥哥。张纳一见弟弟,吃惊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帮你打柴。"弟弟回答道。

"是谁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要来的。"

张纳一听,急了:"好兄弟,快回去吧。你还小,不会打柴的;就算会打柴,我也不能让你来打。"不管张纳再怎么说,张诚只是不听,索性用手折、用脚踹,帮哥哥打起柴来,嘴里还嘟哝着,明天来的时候要带上一把斧子。不一会儿,张诚就出了满头大汗,张纳走过去制止他,见他的手已经被划破了,鞋子也磨了个大窟窿,不由心痛得掉下泪来,说:"你要是再不快回去,我可要用斧子砍我自己了。"张诚见哥哥哭了,只好答应回去。于是张纳便拉着弟弟的手,一直把他送到山下,看得见村子,才又返回去砍柴。

傍晚,张纳背着柴下了山,先转到书房对先生说:"我弟弟年纪小,您要多管着点,山上又是虎又是狼的,可不能让他乱跑。"先生说:"今天上午不知道他哪里去了,问他还不肯实说,原来是上山淘气去了,我已经把他打了一顿。"

张纳见说弟弟挨了打,急忙背了柴回到家里,他掰着弟弟的手说:"看看,不听我的话,挨打了吧。"张诚把手挣脱,说:"打得又不痛,怕什么哩。"说完笑着跑开了。

第二天,张诚果然揣了把小斧子,又到山上来了,急得张纳直跺脚,说:"我再三叫你不要来,不要来,就是不听话!"张诚连理也不理,径自找个地方砍起柴来,砍得出了一身汗,也不休息一下,不大工夫就砍下一大堆。他擦擦汗,理理衣服,想告诉哥哥回去,又怕哥哥去送他,耽误砍柴,就悄悄地下山去了。

张诚来到书房,先生已经开讲多时。先生责问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先生拷打他,他才哭着向先生讲述了真情。先生平素也知道张家一些情况,听张诚一说,想不到这样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尚的品行,心里不由不暗暗赞叹。不仅不再责难他,还答应只要他学好每天的功课,就替他保密。从此,张诚不顾哥哥的劝阻,每天都要上山帮哥哥打一阵柴,才要上学。一连几天,张纳背回的柴多了些,也就很少受继母的打骂了。

一天早晨,山里雾气很大,十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了。张纳兄弟正和村上的几个人一起砍柴,忽听一阵风响,从树林里跳出一只老虎来,吓得大家东躲西藏,只有张纳顾不得自己,到处寻找弟弟,可惜弟弟人小腿短,躲闪不及,竟被老虎咬住了。张纳见弟弟落入虎口,顿时吓出一身汗来,连忙赶上去,照着老虎就是一斧。原来老虎因为衔着人走得很慢,冷不防后胯吃了一斧,痛得狂奔起来。张纳拼命地追赶老虎,追过几个山头,终于寻不见老虎的去向了。急得张纳到处呼叫弟弟的名字,但是回答他的只有幽山空谷的阵阵回音。张纳哭着回来了,大家愈解劝,他哭得愈厉害。他说:"我这个弟弟可不比一般的人,他是为我死的,我还能活着吗?"说着便把斧子朝自己的脖颈上砍去,大家忙去夺斧子,斧子已经砍进去一寸多深,因为流血过多,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了。伙计们连忙撕了衣服,七手八脚给他包了伤口,抬回去交到张老汉家里,并把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张老汉和牛氏。牛氏一听宝贝儿子被老虎衔去,便呼天抢地大哭大骂,她见张纳刚能出上口气来,就一步抢上去,跺着足、咬着牙骂道:"好你个丧良心的,你把我的儿子害了,还想用划破点皮来搪塞老娘吗?"张纳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娘啊,您老不要烦恼,果真弟弟死了,我也绝不活着!"

张纳被放在床上,痛得不能入睡,只好靠着墙壁昼夜啼哭。张老汉见一个儿子被虎衔走,这个儿子眼看也怕保不住,心里刀扎一样难过,不时到床边喂儿子一点汤水喝,可是一让牛氏看见就要遭来唾骂。张纳不忍心老父亲跟着受累,干脆赌着气,既不吃也不喝,活了三天就死了。

张纳死去了,但是他的魂灵却没有散,依然心心念念要找他的弟弟。这天,张纳的魂灵正飘飘忽忽地不知该往哪里走,忽见前边有个人,过去一看,原来是本村那个会走无常的神汉。他把自己的苦衷向神汉诉说一番,便打听起弟弟的下落来,神汉告诉他,没有听说过,但是表示愿意帮他的忙。

神汉领着张纳来到一座城外,正碰上一个穿青衣戴小帽的公差从里面出来,神汉上前拦住他替张纳问弟弟在哪里。公差从怀里拿出一本名册,只见上面写着百把十个男女姓名,而且各有去处,就是没有张诚的名字。神汉怀疑在别的名册上,公差说:"不会的,这一带属我管,别人怎么可以到我这里随便捉人。"神汉见张纳还是不相信,就又领着他进了城,城里新鬼、旧鬼来来往往,不知都在忙什么,其中也有张纳认识的,碰见就问弟弟,问来问去,还是没有一个知道的。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人们纷纷乱喊:"菩萨来了!菩萨来了!观音菩萨来了!"张纳仰头一看,只见五色祥云上站着一个很高、很大的人,浑身上下放着耀眼的光芒,一时把天地照得通明。神汉向张纳恭贺道:"您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观音菩萨几十年才来阴曹地府一次,救苦救难,可巧就让您碰上了。"说完忙把张纳一推跪在了地上,别的鬼魂也都纷纷跪下,合着手掌大声念起佛来。众人的声音汇在一起,震得耳朵嗡嗡直响。观音菩萨用杨柳枝蘸了玉瓶里的甘露水,不断洒在众鬼魂的身上,好像下了一场喷布雨。过了一会儿,雨雾散了,天地暗了,菩萨也不见了。张纳觉得脖颈上湿润润的,斧子砍伤的地方也不再痛了。于是神汉便和张纳一起寻路而返,一直把张纳送到家门口,才拱手作别。

张纳死了两天,忽然苏醒过来,忙把他看到和听到的,细细地给父亲和继母讲了一遍,说弟弟并没有死去。父亲脸上似乎略带喜色,继母牛氏却以为是张纳编造了假话哄弄她,反而骂得更凶了,口口声声要他给儿子偿命。张纳见继母不信,自己一肚子冤枉又不好申辩,幸而一摸伤痕已经愈合了,便竭力支撑起来,瞅继母出去的工夫,跪在父亲面前说:"您老人家好好保重,我要走了,就是上天人地也要把弟弟找回来。要是找不见,我也不活了,您就只当我这次没有醒过来好了。"张老汉听了儿子贴心的话,泪水沿着面颊落在儿子的头上,但由于缠不过老婆,也不敢把他留下,只好暗暗给他些盘缠、干粮打发他上路了。

张纳拄了根木棍去寻弟弟,爬了不知多少山,过了不知多少水,树林里寻,村庄里问,见人就打听。盘缠花完了,干粮吃光了,就一路讨要些吃的,喝点河里的水,继续寻找。

才是花落,又是花开,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此刻,张纳身上的衣服,因为整日跋山涉水,穿林过崖,已经烂成了布条条,头发长了三寸长,脸又黑又脏,简直成了一个野人。这一天,他一跛一拐来到南京城外,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借势倒在路上想休息一会儿。就在这时,忽然看见有十多个骑马的人打马而来,便急忙躲在路旁。骑马人中,有个当官模样的人,约摸四十来岁,仆人、家丁前呼后拥好不威风,长官后面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直用眼睛注视张纳,张纳以为是贵公子,吓得头也不敢抬。少年来到张纳身边,忽然停鞭下马喊了声"哥哥!"张纳抬头一看,见是张诚,立刻紧紧握住弟弟的手,悲喜交集,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张诚也哭了,说:"哥,几千里路,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张纳把寻找他的经过简单讲了一下,张诚更是感动得泣不成声。骑马的人纷纷下马,问清了是怎么回事,禀报了官长。于是官长就叫手下的人腾出一匹马来让张纳骑。张纳和张诚并排跟在官长的后面走着,不一会儿便回了张府。这时,张诚才把被老虎衔走后的遭遇细讲给哥哥听。

那天,老虎冷不防吃了张纳一斧,衔着张诚猛跑起来,不知道爬过几道山,翻过几道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虎实在跑不动了,就把张诚扔在路旁走了。张诚迷迷糊糊在路上躺了一夜,次日早晨,恰好有个姓张的通判从京城回来路过这里。张通判见是一个文雅的少年书生,十分可怜他,就叫手下的人去抢救,抚摸、呼唤了半天,终于慢慢醒了过来。张通判一问他的家乡,已经离开很远,索性把他带回自己家里,并立即请来医生给他治疗伤痛,又调养几日,很快就好了。张通判四十多岁还没有儿子,就把张诚认在自己膝下。刚才,张诚随同义父在外面游山玩景回来,恰巧半路遇到了哥哥。

张诚刚把话说完,张通判走了进来,张纳急忙上前叩拜他的救弟之恩。张通判把张纳扶起,又叫张诚去取了好衣服换了,才摆了酒席,叙起家常来。张通判给张纳斟了酒,说:"你们张家这一族在河南有多少家口?"

张纳说:"没有。我父亲小时候是山东人,是后来流落到河南的。"

"哎呀,我老家也是山东。"张通判见是同乡,显得分外热情起来,把椅子往近靠了靠,"贵乡是属于什么地方管辖的?"

"听父亲说,是东昌府。"

"这样说来,咱们倒越发近了,我也是东昌府的。"张通判为如此巧合感到惊奇,"那么,你们为什么要迁到河南去住呢?"

"四十多年前,清兵入关时,前一个母亲被抢了去了,家中房产也被大火烧了,没办法,父亲才来到河南做小商贩,时间一长,也就落脚下来了。"

张通判听到这里,不觉更加惊奇,急忙问张纳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张纳告诉了他。张通判瞪大眼睛,看看张纳,又看看张诚,低下头想了想,连忙站起来,向内室跑去。

张纳和张诚被张通判的举动惊呆了,正不知什么原因呢,只见张通判扶着老太太来到外面厅堂里。张纳和张诚给老太太磕了头,老太太突然问张纳,说:"你可是张炳之的孙子吗?"张纳连忙回答"是",心里却奇怪老太太怎么会知道,正在暗暗纳闷,老太太说:"我就是你们的前一个母亲。嫁给你父亲三年,就被清兵抢去,跟了清兵一个名叫黑固山的将领,半年后生了你大哥,又过了半年黑固山死了,你大哥才补到他的帐下升了通判。现在你大哥退职了,他时时刻刻想念家乡和父亲,就恢复了原姓。几次派人到山东打听,一直没有消息,原来你父亲早就迁到河南了。"又转对张通判说,"你把弟弟认作儿子,真是太让人笑话了。"张通判说:"以往我也问过张诚,并没有说他是山东人,想是他年纪小,没听父亲说过吧。"

事情弄清了,便按大小称呼起来。张通判四十一岁为大,张纳二十二岁为次。张诚十六岁最小。张通判突然得到两个弟弟,心里十分高兴,宴同桌,睡同席,拉往事,叙家常,相处得格外融洽。

一天,张通判和母亲商量返乡的事,老太太怕丈夫现在的妻子不肯收留,张通判说:"这也用不着犯难。肯收留就住在一起,不肯收留,可以分开过活,没有什么也不能没有父亲呀!"老太太见儿子说得有理,就叫儿子卖掉所有房产,准备好行装,择日启程了。

一家人一路上欢欢喜喜,不觉已经来到家乡。老太太打发张纳和张诚先去给家里报讯。

那张老汉自张纳走后,牛氏也得了一场大病死去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整天哭哭啼啼。这一天,正独自坐在那里抹眼泪,忽见张纳进来,正以为是梦呢,又看见了张诚站在那里,一时高兴得说不上话来,只顾扑簌簌地掉眼泪。当他听说张通判母子也来了,更是不会哭,也不会笑,尽管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会儿,张通判母子来到家里,张通判拜过父亲后,老太太把着张老汉的手哭诉了一番。这时,街坊邻居挤了一屋子,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张诚环视一周,不见他的妈,一问,才知道已经死了,不觉哭得昏了过去,有一顿饭工夫才醒过来。

后来,张通判花钱盖了一所宽绰的宅院,还请了先生教两个弟弟读书。那真是人丁兴旺,牛马成群,居然成了村上数一数二的富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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