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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没没没没
我是庄子上的佃户女许幺娘。
我死了位顶顶好的小姐。
靠着她的死,我成了最顶事的丫鬟。
后来,涂家满门抄了斩那日,我被娶作国公府侧室。
一时风光无两。
自此,卑贱佃户女「许幺娘」之名便记在国公府族谱。
而庄子野郊的孤坟,大约可以闭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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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深冬腊月,夫人为庶小姐涂苒风光出殡,晌午归府。
我差吕妈妈利索将门前白纸拾掇。
吕妈妈瞥我一眼,却只能听我的话。
我从庄子来府上半月未到,就得了势,甚是得意。
因为全凭我的主意,夫人才能封上诰命。
晌午府前,门庭若市。
「涂府」牌匾上的丧白绸,硬是挂出喜事的意头。
我赔着笑脸,上前迎出殡归来的夫人嫡小姐。
涂家庶长女下葬,府中高朋满座。
——吃死人的席,个个素色锦缎珠翠,亦是昂贵。
我给夫人出的主意便是:趁着庶小姐烧死在庄子上的事还未昭告天下,捏造成她被山匪劫走,为保贞洁自缢而亡。
圣上果然大赞兵部侍郎家教女有方,特封了诰命。
正巧抬了夫人女儿涂玥的身份,眼下她正与沈国公府相看。
席散,月上梢头。
我兴冲冲随着夫人进院。
「咕咚」,一锭银子闪着光在地上打了个滚。
是夫人扔的。
她挑眉,没了之前的温和,冷冷道:「到底是你对不起涂苒。你拿了钱就走吧,别平白让我沾了晦气。」
吕妈妈在一旁得意地憋笑。
我赶忙低脸行个万福,道:「幺娘自幼在庄子长大,生是夫人,死也是夫人的。小的愿去祠堂跪上七日,吃斋念佛,超度小姐魂灵。」
夫人眸色冷光缓了缓:「你算是个懂事的。
「那……七日后去涂玥跟前伺候好了,她跟前确实缺你这个有心眼儿的。」
我堆笑着点头,然后便谄媚地捡起地上的银锭。
她露出一抹鄙夷与满意的神色,才领着吕妈妈离开。
长风自寂寂的连廊穿过,教我牢牢打了哆嗦。
如若真拿钱走了,涂府明日应该还会多个死于非命的佃户女。
我命如草芥,真死了,亦不会有人过问。
月色冷白潋潋。
我手中横亘的烧疤痕显得不再狰狞。
这双手曾一遍遍扒拉翻找烧毁的屋梁残骸,灼热的木头至今都烫得手皮子里面疼。
我与夫人道,庶小姐涂苒当时被人从火里救了出来,已奄奄一息。
我念着夫人想有个清净,便让涂苒自个儿没了,这才敢来找夫人。
她先惊,后笑:「也是,听闻那丫头在庄子上与男人不清不楚的,清净也好。」
她颇满意我的狠厉与眼力见儿。
2
我是河州的佃户女许幺娘。
河州庄子艰苦是出了名的。
我记事起,干不完的农活,陪着终日的饿肚皮。
唯一吃过一次热馍馍,还是我十四的生日。
阿娘将我犹如枯槁的头发一下,一下梳顺了。
粗糙地扎了小髻,簪朵梨花,和蔼地望着我。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捧着怀里的馍馍,眼泪滴溜溜地打转。
爹娘也并非不欢喜我,他们只是喜欢阿弟多一点点。
晚上,当庄头那双粗粝大手掀进我灰布衣裙时,我带着泪花乖顺地笑了。
许幺娘,你又想多了。
爹娘就是不欢喜你啊。
痛苦与粗鲁撕裂我的身体,撕碎我的魂。
这里的佃户女都是这样,生如草芥,践踏成泥。
隔日一早。
我从庄头房里颤巍巍地走出来。
一手拿着我的卖身钱——已经灰扑扑、冷硬的馍馍。
一手攥紧鲜血淋淋的剪子——我趁庄头熟睡剪了他,他疼得一声大喝就昏厥了过去。
是,我微如草芥。
但我也要睚眦必报。
哪怕只剩一口气,谁都不能阻着我好好活。
欠我的都要还。
此时,养在庄子上的庶小姐涂苒,怯退两步,诧异又可怜地看着我。
听闻当年涂老爷上京后,高娶了国公夫人的表妹李氏,就将糟糠妻女养在河州庄子了。
一养就是十五年。
许多人都说她们可怜,本是正室,却变成再见不得人的妾室。
呵,可怜?
再可怜,也比我这种佃户女好啊。
我冷冷地瞥她一眼,转身就走。
她怯生生道:「我这院子正缺个丫头,你来不来?」
我停住脚步,回头怔愣许久。
霎时,几乎是连跑带滚。
我跪伏到她腿边,絮絮叨叨:「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我做丫鬟总好过不知生死、不知命途的佃户女。
我爹娘将我打得皮开肉绽,我都牢牢抱着柱子不撒手。
我娘推开爹,狠狠扇我两耳刮子,那两巴掌生教我眼冒金花、脑子嗡嗡作响。
她骂骂咧咧:「吃里爬外的丫头就当没了!」就拉着我爹便走了。
走远时,她又回头瞧我,眼里好似闪着金豆子。
我这样的庄稼女,从来没见过,涂苒这样顶顶好的姑娘。
她让我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她教我识字,教我礼义廉耻,她日日给我馍馍吃。
既如此。
我就勉强信,她会对我好罢。
我虽瘦弱,却常张牙五爪地挥着大扫帚,赶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小姐那会儿总掩袖娇笑:「幺娘,有你在,小姐我觉得活着才有奔头。」
我就想,她怎么跟个雪白的花瓣子似的,柔软干净呢。
庄子的账房时不时送些果子来。
初始,我还以为他瞧上了我,勉强给了这文弱书生几次笑脸。
最后才知,他喜欢小姐这样的天鹅肉,我又落下了嘴角。
但这人也给我吃了不少果子,我就当他是未来的姑爷好了。
摔了几次碗后,我还是给他奉了几口粗茶。
后来,老爷终于来了口信:愿意来接小姐上京。
小姐像只蝴蝶似的在院子里打转,灰旧的裙衫打着旋儿,像朵绽放的花。
好看!
她眯着眼咯咯地笑着,说也要带我到京城,穿绫罗,吃白米。
我顿时觉着手中馍馍都不香了。
更好的日子要来了。
——我顶顶好的小姐啊!终于不用抠搜着见底的胭脂,再也不用使着野花做头花,再不用求着账房带点笔墨来了!
可有句古话什么来着,月盈则食。
庄子突然着火了,犹如无间地狱的火海。
当我将烧焦的木头扒拉开时,除了腕间那个白玉钏子,都是烧得犹如枯枝的躯干。
愣坐了一天一夜,当我手中灼伤的血已凝成黑红一片时。
既然她已不能带我上京,我便自己上京罢。
3
七日,我在祠堂里头从早跪到晚。
时时念佛,一日只喝一碗白粥。
吕妈妈常来看我有没有偷懒,哪知我这般虔诚。
当见到嫡小姐涂玥时,我这乡野女第一回知道:何为金尊玉贵小仙女。
她穿了身雪白狐皮鹤氅,簪东珠钗,凝脂肤,远黛眉。
娇俏仙仙,真美!
我的小姐,如若她能得如此半分礼待,应比她还美吧。
涂玥觑我一脸呆怔,嘲讽地笑:「庄子来的,确是粗鄙,这双手便是没法儿见客伺候了。」
我回过神,含着笑缓步至房中金蝉香炉,浅闻两息道:「小姐,奴家确实不得人前,但也有功夫极好的。
「小姐,夫人诰命下来,您要与沈国公府二公子议亲了。」
她这才正视我。
我福身恭谨道:「沈二公子善武,唯一文雅的爱好就是闻香。
「听闻小姐也四处寻来名香,沈二公子对上京各色贵香大概也不新鲜了。
「奴来自河州,那儿盛产一种鲜为人知的香料,名为芙荷玉,香味清丽袅袅、久久难忘,许是更新奇惊艳。」
我递上准备好的香囊。
她悠悠拿起闻了闻,哼笑道:「如母亲所言,你真是个有脑筋的。」
门外沅沅朝我竖拇指笑。
——这秘辛是她告诉我的。
嫡小姐房中大丫鬟禾儿常欺压她,她想与我结伙儿。
于是,我便成日调制香料,耐心地将涂玥的裙衫熏一遍,洗一遍,直至衣料泛着骨子里的淡香,不似浮皮那般刻意。
涂玥穿上一转身,香气便像体香,时隐时现,萦绕难觅,却让人魂牵梦萦。
终于,沈国公府上门第一回相看。
众人在园子里赏冬雪喝热酒,我悄摸躲在门口。
言笑声间,沈二公子沈铎携涂玥在连廊说笑,眉宇间有些沉溺地盯着涂玥。
涂玥偷偷回头递我一眼,嘴角含笑。
我满意地舒口气,好在保下二小姐这儿的差事。
我打算回耳房也吃口热酒,手脚都冻僵了。
还未走几步,便被人扯了去,热息扑鼻而来。
他鼻尖带着残雪的寒气,亲昵地轻抵在我鼻梁,垂眸凝望着我轻声道:「这几日你在涂家可好?」
是沈国公府世子沈锡。
我收了诧异,熟稔地伸手攀上他的臂膀,哧哧笑道:「您这几日伤可养好?」
他眸里掠过些许诧异与狂喜。
之前是我要走的,现在我又关心他。
怎么不教人有点子欢喜?
墨蓝天幕,浅雪微微落,衬得他清逸出尘。
尤像前些时日在匪寨。
4
庄子着火后,我上京途中被劫到山寨。
我将筷子插进对我不老实的土匪眼里,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但屋外突然呼号连天。
——居然碰到朝廷派人剿匪。
远见烈火灼烧,山风赤血。
近有一玉面公子面目沉静。
公子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腰佩刻有「沈」字兰草翡翠玉佩。
端是苍骨皓玉天上人。
我来不及惊艳,只见寨里的老弱妇孺也被黑甲兵一刀两剑,切瓜似的杀得干净利落。
我上前祈求道:「官爷,小女是被劫来的良人,求官爷相救。」
公子斜睨我一眼,若有若无扬起的嘴角吐出「蝼蚁」二字。
错愕间,不知哪里冲出数十山匪,黑甲兵措手不及,竟有不敌之势。
公子行云流水地躲过几招,利索砍了一人脑袋。
可惜他身体不好,没一会儿便气短,唇角含血。
原来是个有武力的病秧子?
怪咧!
三人将他团团围住,拳拳到肉,近身相搏,眼见刀剑直直劈向他之时,山匪发出尖厉惨叫。
我挥刀狠狠砍了下去。
出其不意。
刀刀入肉。
抽刀溅血。
哀号凄厉。
三人轰然倒地时,他只愣愣地凝望我。
鲜血溅到我脸颊,烫得喉间干渴。
我用袖子擦去脸颊的血,用砍刀指向他,问:「官爷,可愿带我离开?」
他如炬眼眸中,蓦地流泻出一丝惊狂。
许久,他哑然自笑,点了点头。
我这才舒口气。
虽然非有意救他,但我自己保命也是头等大事。
他方才瞧不起我的模样,根本不值得我冒险贴热脸。
我砍的是,劫我来的人。
路上对我动手动脚,恶心的手恶心的气味,甚至想伸进我小衣中。
身边的小丫头仗义咒骂几句就被拖走了,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她才十二三岁。
蝼蚁的命啊,蝼蚁稀罕。
5
为保下他这张保命符,我只能趁乱带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后山逃。
他腰腹两窟窿汩汩流血,脸色愈发苍白。
我用袄子裹着他,寒冬山林,他受伤之下极易失温。
他早已撤去方才的骄狂,乖顺地偎在我身旁。
打杀声、放火声忽远忽近。
我们只敢轻轻、轻轻地呼吸。
直至晨曦在树影缝隙间,泄出丝丝缕缕,影影绰绰碎金般的光。
他那双如炬眼眸竟已浑浊,气息变得极低:「没想到最后是你陪我走这遭。」
我骂道:「呸!我好端端地为何要陪你走这遭?你想想爹娘呀!妻子儿女啊!」
他惨笑一声:「今天这些好身手的人,可不是普通山匪,是我的好母亲派来的啊。」
他狭长的眼梢有泪,在赤金晨光下稍纵即逝。
我轻叹气,像为小姐擦泪一样,轻柔绵善地抹着他脸颊的泪珠。
他双目突地睁大,骤然脸红。
我无奈地劝他:「那您就想着我吧,小女能不能活,全指望着您。您现在就是小女的天!小女的神!」
他闷闷地哼笑了声。
眼底又清明明地泛起光,有了一丝活气儿。
还好,在他将将要沉沉睡下去时,黑甲兵出现了。
我们离开时,山寨只余黑黢黢的废墟一片。
犹如被地狱杀神劫掠得一干二净。
皮子那般矜贵,骨子却是个杀神。
后来,我才知,他是沈国公府大公子沈锡。
国公府。
小姐说过,国公是除了皇室最高的勋爵了。
回京的一路,有些无聊。
我在马车上绣起了荷包。
而他一路上躺着养伤,唯一打发日头的事儿,就是盯着我做绣活儿。
有人盯着,做个绣活都比往常认真许多。
上京城门前,我利落地下了马车,与他告辞。
他半撩起车帘,眼神落在我身上良久,才艰涩地问:「愿不愿随沈某回府?」
此时的他,伤病初愈,面色苍白,却不掩气度,也不掩那双眼眸带有的深意。
我恬淡地笑问:「您能保我这辈子锦衣玉食吗?」
他轻蹙眉。
小姐说,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攀权附贵的。
可我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爹娘不好。
沈锡淡淡地瞥了我眼,言语间不屑又不甘道:「原来你是个贪图的,可保。」
我又问:「您是不是大贵人?比兵部侍郎涂家还厉害吗?」
他一愣,又落眉轻笑:「许是厉害一点点。」
我摇摇头道:「厉害一点点?小女不能随您走。」
我将路上绣的兰草样式荷包递给他,坦然道:「世子,这个荷包权当您救我的礼物,有缘再见。」
他挑眉望着绣的精致荷包,神色复杂地抿唇:「你日后自会求我。」
说罢,扔了个物件到我手中,便落帘走了。
我低头看。
是那只刻有兰草的翡翠玉佩,晶莹翠绿。
我扬眉淡淡地笑。
沈锡出身高贵,清俊高雅,凛然清冽。
若不是见过他杀满寨老弱妇孺,我定想不到他骨子里尽是乖张狠厉。
这支玉佩应是极不菲的。
一个兰草荷包,换一只兰草玉佩,我可是赚了咧。
那日生死之交让他这等贵人,对我有了几分钟意。
若一时让他得逞,这个「钟意」可就不新鲜了。
小姐教过我「欲拒还迎」,沈锡应该对我更上了几分心。
果不其然。
如今不就找来了?
6
他从怀中拿出荷包在鼻间轻嗅,然后又将鼻息递到我脖颈处:「你的味道很好闻,总教我心悸。」
我顺从地由他闻,哑声问:「那日一别不过三十日,公子是想我了吗?」
他默了许久。
然后像认命般在我耳边低低哼笑:「没想到啊!我竟被你这个小小佃户女拿捏了。」
说罢,沈锡便将我牢牢地拥进怀里,好像要将我揉碎,好像极想念我。
传言他患有心疾,可他的胸膛居然在这么有力地跳动着。
我由着他将我抱得几近窒息,沉静地看院里打着骨朵的梨花。
我最喜梨花,因为梨花的花瓣好似月亮做的。
那日后,涂玥常唤我到跟前伺候。
不光是衣衫熏香,连头面发髻也喜与我说上一二。
她赞许道:「以为你从乡下来,上不得台面,却实有教养,可惜你这发髻太俗气。」
铜镜中,我枯槁似的髻头七歪八扭,确实俗气。
我堆笑:「小姐,幺娘出身卑贱,不懂风雅。您去年去过河州庄子,也知晓多偏僻贫瘠。」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意赏了我一个蝴蝶小金钿。
我欣喜地笑着谢恩。
那些教养全是小姐教我的。
其实,庄子的日头也非总那般难熬。
她将教书先生交予她的,都细声细气地教了我。
常是我给她束发,她为我念叨着,轻缓地捏着我手腕,教我写字。
夜晚我便趴在床边儿,听小姐细说闺房话。
她的声音柔柔蔫蔫,说想去看胡旋舞、喝玉琼酒、逛花灯、读女学。
眸光里月华缥缈,言语中极尽向往。
她静静地欣喜,静静地等待出生来本该有的三千世界,像一朵开在夜半的梨花,柔洁地绽放。
美极!
我轻巧地将东珠钗斜插进涂玥鬓间,镜中仍是那位天上小仙女。
可是,小姐不在了。
这些都不美了。
涂玥做主儿大方,随手赏的玩意儿便是大价钱。
我将钱都托人捎回河州。
可好日子还没怎么过,禾儿又来找我茬儿。
说今日盘了小姐妆匣,少了东西,定是我偷拿了。
禾儿差人搜了我房间。
哦,真给她搜罗出来。
可我房中只有我与沅沅住,平日里都是锁上门的。
禾儿拎着我耳朵到大院里训斥,耳朵被扯得火烫般的难受。
她的斥骂声招来了所有没活儿的下人,一群人围观我被打骂,指指点点。
我心如明镜。
如果换做府中丫鬟,自幼「娇养」府里,估计羞臊得想跳井。
可我是庄子来的乡下人。
这种「数落」「不要脸」只是挠挠脸儿。
禾儿见我面不改色,便拿来藤条打我。
一下一下,虎虎生威,抽得满院子都是声,每一声都伴着钻心的疼。
人群中,我看到涂玥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便施施然离开。
也是,禾儿自幼跟着她。
如若是我跟着涂苒,她肯定也让我胡搅蛮缠。
禾儿见我出神,口中骂得更狠厉:「你个乡下来的!不讨饶还敢拿乔!
「我要你威风!我要你不干净!」
沈国公府大公子和二公子正从门前路过。
我瞥了一眼他们,又垂下头,犹如出气包似的受一下又一下的抽打。
等到禾儿打不动了,我才被沅沅扶回房。
沅沅一边直咧咧禾儿恶毒心肠,一边为我上药,好似多心疼我。
是夜,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间被人带走。
7
我拖着身体,进了一方宅子。
月如水,满院雪。
沈锡裘皮裹身,跨步坐于石凳上,旁边燃着盆炭火。
雪地里躺着的男子,是河州庄子的账房吕游闻。
他不过二十,却已黑丝半白。
牢狱之灾让他形销骨立,双目失焦地望着我,毫无波澜。
沈锡清冷冷的声儿在夜里尤其清长:「今日被涂家下人为难,都不开口求我。前些日子,你还捎了银子求河州知县救他出狱。
「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是招惹我?」
说着招手让护卫提刀上前。
我忍住发烧来的浑身酸痛,不慌不忙地小步上前,哑声哄道:「小公爷,当年我在庄子无亲无故,这账房救过我娘,我一报还一报而已。」
沈锡打量我。
不管浑身疼得发颤,我缓身坐他身边。
天扑簌簌地落雪。
我伸手拉过他冰凉的手,轻声道:「爷,您前些时候肚子开了窟窿,身体不好着呢,哪能为我的事受风寒。」
我哈着白气儿,温柔地搓着他的手,一个眼神也未给地上人。
落雪在沈锡肩头薄薄一层。
他才屈指拨弄我耳铛。
我顺势将烧得滚烫的脸颊递到他手心,轻轻睨着眼梢,恬淡温顺地笑:「爷,我烧得可烫了,给您暖暖手。」
他的掌心冰凉,正好缓解我满脑子的酸胀。
他睫羽轻颤,眸光扑闪闪,心窝疼似的蹙了眉头。
我伸出布满疤痕的手,由下至上像藤蔓攀上他的臂膀,与他手背交叠。
我喟叹了声,他冰得与冰窖无异,真教我舒服。
沈锡倏地靠近,唇带暖气轻掠过我耳边,弄得我浑身一颤:
「你身上的香,让我心里有点难受。」
他一把将我抱起,进了院中一间房。
冰天雪地的寒气顷刻被房中暖香收住,指尖有了知觉。
沈锡将我拥进怀中,山檀香萦鼻而来。
屋外隐约有将人拖走的声音。
如水月光丝缕映在房中。
我心怯怯。
8
夜深,他与我在床榻间闲说话。
原来,只因道士算出他克其母,国公夫人便在他十四时一碗药彻底废了他的身子,好在他命大,活了下来,却患了严重的心疾。
而后,国公府早晚是他二弟袭爵的消息便甚嚣尘上。
亲生母亲,竟因为他克她,便可下狠手。
有些可笑,又觉着有些合理。
毕竟她还有一个儿子。
不得不说,她是个干大事的女人。
我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眼眸流眄,复而亲吻我掌心的疤痕,亲吻我肩背处白日里留下的红痕。
他每亲吻一下,我都疼得颤。
哎!他好像还挺心疼我。
这世上竟还有人心疼我。
屋外静悄悄的,雪停了。
吕游闻身体应该好些了。
小姐十六那年,他为救小姐娘,寒冬里翻了几座山求来郎中,年纪轻轻便落下风湿,每逢寒冬,便极不好过。
我心口密密麻麻一阵子针刺,又一阵子酸软。
说不上来,道不明白。
翌日,禾儿不小心落了井。
涂玥伤心地少吃一碗燕窝,就懒得管了。
眼下只待老爷回京,与沈家二公子的婚事便要提上日程。
她眼中心中都是沈二公子。
蝼蚁嘛!关心不过来的!
禾儿一死,沅沅顶上了房中大丫鬟的位置。
涂玥养在大院,深知内宅里还是自幼长在身边的安心。
沅沅「升官」第一遭,便是要我将制香的方子交出来。
9
我与沅沅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帮着她一起管府上小库。
小库属夫人小姐的私库,不与府中库房相混。
沅沅这会儿只想着抬脸,便应着让我帮着管管小库,分油水。
开春来,府中又忙碌起来。
裁做新衣的、制作吃食的、新制首饰的,皆是忙得脚不沾地。
——宫中将设春日宴。
涂玥如今是诰命夫人的嫡女,又要与国公府议亲,肯定不甘人下。
这日宫宴,沅沅为涂玥装扮好后,竟喊我为她装扮。
她第一次去宫里,自是想好好装扮,没准有王孙贵族看上她呢。
我恭谨地为她上装,轻笑:「沅沅姐,您仔细梳妆一番,就和大家小姐差不多呢!」
沅沅听闻高兴得意了起来。
我不着痕迹地在她后头的髻头簪了个蝴蝶小金钿。
送他们进宫后,我便偷着去小库一一盘账。
沅沅在我房中放过玩意儿,挑唆禾儿寻我麻烦。
我又如何不能拿点我想要的?
河州庄子有许多私产,未过皇家的账,明明白白供养着夫人的兵部侍郎府和背后的相府、太子府,其中牵扯颇多。
那次走水,生生折了不少夫人母家的气数,这才不得不费劲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
这些私产要了多少佃户的命?
铺了涂府多长的路?
这就是救吕游闻最大的由头,他是账房,这些记得清楚。
天黑时我才出来。
房中,已有人等候多时。
10
沈锡一身黑色华袍,头戴金冠,应该是刚盛装从宫中春日宴归来。
那日之后,他常在深夜来我院子。
他是苍骨皓玉天上人,却极欢喜夜会我这样的灼心温柔乡。
男人大抵都有些劣性,喜欢偷香窃玉。
他拉我坐在他腿上,揽住我道:「我这刚从宫中回来,便有趣事要与你说道。
「涂玥在宫中春日宴时,突然神神道道地跪拜大喊:『大姊涂苒』,然后晕了过去。招得满京贵胄大笑。」
我盈盈笑道:「哪怕是贵人,也欢喜这些嚼舌根子的事?」
我倚在他怀中,将我搜罗而来的账目列给他看。
一目十行,他清润润地笑:「你怎知我要对付涂大人?」
「听闻涂大人是您母亲相府的人,您和他是世仇。」
「果然肖我,聪明!」
他伸手拥住我,轻嗅我颈间,喟叹道:「每每见你,总觉心悸,不见却又极想。」
「许是爷您心疾尚未痊愈。」
院中有响动,我小开窗。
涂玥被夫人命人抬回房中。
而沅沅红肿着脸,散着发,满头首饰都没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我念在你伺候小姐多年,今日你发饰僭越,给我跪到天亮!」
哎哟!丫鬟簪金钿僭越事小,却在主人出事的档口上被撞见。
隆冬的夜,她「扑通」一声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涂玥晕在宫中春日宴,是因涂家大女死得不甘不愿,才来附身锁魂的。
这话说得玄,又对得上号儿,一下子在上京传了遍。
既怪诞又有趣,权门显要也要嚼两句不是?
——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银钱在街上找不入流的说书,撒泼开的。
我最喜钝刀子磨肉。
细细密密,悬而未决,心神不安。
涂玥不敢出门,哭哭啼啼。
夫人花了重金请上京最好的胡姬、舞女、乐团,整日歌舞,极是热闹。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小姐说的胡旋舞、掌中舞,玉琼美酒剩得多了,咱下人都可以喝几口。
上京真是富贵迷人眼啊!
我的小姐都没来得及看,没来得及品,便没了。
可涂玥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这些东西半点也没打开心中郁结。
她净想着那日丢脸子的事,人渐消瘦,燃了许多芙荷玉,安心安神。
沈锡趁机火上浇油。
相府庇荫的兵部侍郎涂府,被言官逮着机会雪花片似的上呈弹劾。
夫人气得在祠堂里骂涂家列祖上不得台面,这等小事都做不好。
我仔细着为夫人端上茶水,溜溜喉,后来她骂不动了,只能卧床歇息。
夫人和小姐突然变成霜打的茄子。
好在兵部侍郎涂大人即将督军归来。
涂家老爷回来,主心骨到了,便也就不怕了。
众人皆去前院迎候。
我戴着白玉钏子,静静站在人后。
涂大人双鬓已斑白,一点儿宠臣意气都没有。
11
涂大人双目犹如枯井,悠悠踏进涂府。
甫一我身边过,目露诧异,硬生生怔愣了许久。
后来三日,皆唤我到跟前送羹汤。
今儿他上朝,夫人李氏将我唤去。
刚到屋里,我就被几个婆子推倒。
李氏仿佛在祠堂咒骂祖先似的,扬声大喝:「这几日,你总在书房招得老爷魂不守舍,我小瞧了你。居然这么不安分?」
涂玥没了小仙女儿的骄矜,徒留几分病气,却也能嫌恶地大声骂人:「你竟连我爹也肖想,真是乡下来的不长眼儿东西。」
她们仿佛充满生气地活过来了。
呵呵!这母女俩真好玩儿。
近日来的不顺好似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个闸口,须拿我的命来泄心中的气。
李氏做了个手势,一旁的几个婆子未待我反应,便钳住了我,狠灌一碗药。
世上万万难的,便是好好活,这回怕是老天要收我不成?
腹痛突如其来,我在地上滚做一团。
涂玥在上座,悠悠端着茶盏,边喝边笑,颊边红润。
我这般被折磨就是一等一的良药,比那些胡旋舞、掌中舞有用多了。
我撑住一口气,骤然冲上去,抄起烛台生生挥涂玥脸上。
她脸颊猝然一道火烧血痕,她猝然凄厉尖叫!
即便死,也要拉垫背儿!
不是最爱脸面?
我就让你的脸再不能看。
我狂笑几声,便眼黑了下去。
深夜醒来时,却不是往常下人房。
房中布置精贵,沈锡正坐在我床边,蹙紧眉头。
我有心打趣,哑嗓子道:「我这灌下的是什么药?」
「毒药。」
我惜命极了,「那我要死了吗?」
「不会,大夫给你下解药了。」
我肚子绞痛,哼笑声:「疼得不想活了。」
他摊开我的掌心,笑岑岑道:「你可别死啊,你死了可没遂心愿。」
我听这话笑了出来。
他额蹙心痛极了,倏地眼尾有亮晶晶的稍纵即逝,拥住我叹一句:「唉……我一直清心寡欲的,倒真被你拿捏了。」
诶!他还挺心疼我。
这世上竟还有人心疼我。
还是个多愁善感的。
还是个比我疯的。
大疯子配小疯子。
极好。
那晚,沈锡为我轻轻揉腹,温柔柔地闲说话。
我伸出手掌,告诉他,我这烧伤日日钻心疼,尤其寒冬配上冻疮,钻心彻骨也不为过。
也不知他从哪儿拿出药膏,为我涂在掌心,清润凉凉的。
12
我休养半月好全乎了,糙生糙养的命。
那日我被喂了药就扔到河边。
沅沅深夜给沈锡递了口信。
她吧,既有心机,也算有良心吧。
之前她在雪中被罚跪一夜,烧得胡天胡地。
是我偷偷花钱给她吃的药,退的烧,不然按夫人的意思,就是让她活活烧死。
沈锡救了我后,用御赐的千年人参给我吊住命才等来了大夫。
这段日子我昏睡时,沈锡就不着痕迹地为我擦药。
我手心丑陋的疤痕消了许多。
有东西,水滴石穿。
要穿进我心里。
涂家更热闹了。
涂家大女化作厉鬼索命,将涂家二小姐毁了容,被传得神乎其神。
涂玥本是个花孔雀的姑娘,此时真真是再不敢迈出府门半步。
墙倒众人推。
朝中竟有人揭了河州庄子苛待大女之事,甚至大女是在庄子走水疏忽而亡,竟敢上禀陛下是贞洁烈女,骗得诰命!欺君大罪!
此事愈演愈烈。
这一下,快滴穿我心窝子。
沈锡将河州庄子欺男霸女、欺负佃户、走私贪墨的事,誊抄几份。
差言官一一上呈。
涂府一时之间,架在火上烤。
沈锡这日为我涂药,轻描淡写道:「河州庄子一事彻查,那管事道要寻青天老爷。」
我抬头望向他,强作镇静道:「哦?为何?」
「他说兵部侍郎女儿在庄子上合伙自己丫鬟,毒杀上下十来个庄头,人证物证俱在。」
我不动声色捏紧掌心,小声解释道:「你知的,时日长了,庄头对小姐越发猖狂。
「他们几个合伙摸进小姐房中,好端端的小姐,就给欺辱去了。我们咽不下这口气,便下药药倒他们,再……一一杀了。」
房中烛火噼啪。
未几,他温煦地笑了:「你还真是疯癫坦诚,与我差人所勘察的差不多。」
他在探我的底。
我滞了一口气才懈下来。
他伸手拨弄我的珠钗,轻悠悠道:「放心,这管事的今早已失足溺死在了城郊。
「幺娘,我心悦你。就喜你乖张,对我脾性。」
他深吸几息,眉露几分苦意:「每每见你,又总觉心疼。」
我伸手拢住他的脖颈,靠近他耳垂,低语道:「应是老天告诉爷您,我们天生一对。」
不知何时,我的掌心已变得平整,再不见从前可怖的疤虫子。
我对沈锡是有情的。
不期然而然。
13
兵部侍郎涂俞连夜被大理寺捉拿。
圣上差沈锡调查,给个交代。
朝中人都懂,不过是给个台阶让涂侍郎下。
没承想,沈锡主审竟查出他勾连叛军旧部,贪墨万两,出卖兵情这等泼天事来。
朝中人噤若寒蝉,脑袋却想不通。
——涂家是站在沈国公府老夫人边儿的,相府边儿的。
沈锡身为嫡子,竟大义灭亲?
高门深远的恩怨,外人看不到罢了。
官兵冲进涂府之时,李氏携着涂玥早已逃走了。
李氏背靠相府,追捕之人想给个面子让她逃去。
可我一路跟着沈锡的部下,不出一日就追到了在茶肆歇息的涂玥。
李氏早已病晕在马车上,吕妈妈在一旁照顾着。
「你还活着!」涂玥狼狈质问,她的凝脂肤变得蜡黄,如瀑黑发犹如野草,神色仓皇不定。
我徐步上前,恬淡淡地笑道:「小姐,你近日是不是觉得神情恍惚?
「你们上京人就喜自视甚高,芙荷玉不过是一味药,这般稀罕?
「混点寻常檀香就是治癔症的。」
我轻声道:「但你没癔症,闻久了,只会变得恍惚。」
她双目一刹瞪得老大,发狂地扑上来。
我一脚踹倒她。
涂玥满脸覆尘,疯魔地大喝:「我短你吃短,你穿了吗?我平日里那样打赏你!你却这般歹毒!我到底哪里对你不好!」
我慢慢蹲下,温柔地笑。
猝不及防地狠狠掐住她脖子,她立时憋红了脸喘不上气。
我笑道:「涂玥,你可记得去年秋收来庄子时,怎么对涂苒的?你是不是让禾儿指使那些庄头做了什么腌臜事!
「你是不是想要你庶姐羞愤自戕,好让李氏清静!」
每说一句话,我的指尖便一寸一寸地陷进去。
直到她双目竟恍然睁大,牢牢盯着我。
我凄厉地笑。
只要我手中再使一力,她的颈骨将将要碎。
身后沅沅开口劝道:「姑娘,您擅自杀了逃犯,会平白赔上自己的前途。」
我松了手。
涂玥立刻青紫着脸大口喘气,眼神恐惧地望向我。
犹如丧家之犬。
李氏听到响动,惨白着脸,费力地掀开马车的帘子。
诧异地问:「你怎么追来的?」
我掩袖嘲讽道:「李氏,你但凡对身边人好点,吕妈妈也不至于出卖你的行踪。」
李氏震惊看向吕妈妈。
吕妈妈胖着身儿,面容就是最寻常刻薄的婆子。
但她也是个人。
刻薄苍老的婆子,掉了几滴泪,「夫人,我这辈子伺候您,没成婚生子过,唯一的亲人是我外甥吕游闻。
「庄子走水,我求您放了我的外甥,您却不管不问。」
李氏满脸怔忪,她没想到,临了是被自己心腹出卖的。
我哧哧笑出声。
李氏大叫一声要扑上来,我直接一掌一掌地掴过去。
上京人总说,主人亲自动手打人是不体面的。
可我不需要体面。
当年,小姐在庄子就是被管事一掌一掌地掴到昏厥,才能求给老爷差信的机会。
这么多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李氏姣好的面容青筋暴起,被我抽得凄厉呼叫,一声儿比一声儿弱。
最后再没了力。
只能蔫儿蔫儿地嘴角渗血,双目赤红恶狠狠地望向我。
14
狱里头,涂俞浑身血污,形如枯槁。
鼻腔都是死牢的腥臭霉味。
他见到我,声音犹如断弦:「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被李氏杀了。」
他苍老的眼噙满泪:「我不过上个朝,李氏就将你毒死抛尸!
「我做这么多年牛马!我听李氏的话送走妻女!结果还是不将我看成人!
「李氏是相府的人,我自毁作出大逆不道之事!圣上心中对他们的刺会越扎越深!」
我漠然地说:「你不像是那种会拿自己做这种牺牲的。」
他本高昂的情绪突地静默下来,死气沉沉道:「今日不拖他们下水,没多少时日我也要背上别家的罪名。」
哦,他根本没有幡然醒悟,只是自己到了绝境罢了。
他颤颤巍巍地问:「如若我当年做个普通丈夫、普通爹爹,与妻子与女儿在一起一辈子,是不是……」
我沉静地看着他,不可怜他。
他是罪魁祸首,没有他,小姐,李氏,涂玥,又何来这些悲剧?
我澹然地问:「是沈锡劝诱你行此险招的吗?」
涂俞释然笑道:「我与他不过互利互惠。
「我借此报复。
「他借此毁了背后的相府掣肘。」
我转身要走。
他喊住了我:「那白玉钏子是你祖母的,戴在你手上,也好看的。」
我微微侧目。
他像父亲一般慈爱地望着我,欣慰地笑道:「你和春娘长得真像。」
春娘,那位被关在庄子十五年的糟糠。
是我娘。
我是涂家长女,涂苒。
15
幺娘死在大火里时。
我想,幺娘这么好的人,她的名字应该活在世间。
而我被生父抛弃,被继母继妹磋磨,「涂苒」,徒然,这名字太晦气,不必存于世上了。
我便带着她的名字上京了。
斜阳晖晖。
我回到宅子时,就见沈锡正在桌前一搭一搭摆弄着茶盏。
我走进来,木着眼珠子瞧向他。
他不紧不慢道:「我瞧你模样,与涂大人还有几分主仆情分?」
我抿唇道:「我并非矫情自饰的人。是你……你推他走这一步?」
沈锡拾起一个个精致的点心,逐一放到空盘上,边放边道:「这,朝中多年做走狗的愤懑。
「这,多年正头夫人的欺压。
「这,心爱妻女再不复相见的痛苦。
「这,得知要被做弃子顶罪。
「最后一根稻草——以为此生还能再见爱女一次,她却被一把火烧没了。」
他抬眸瞧我,尽在掌握中道:「换做你,也要玉碎出气。」
我忍住震颤的双手,平静道:「是你,将这些稻草一根根拨弄给他看的。」
沈锡之人,算计深远。
皮子是高贵人,骨子里尽是乖张阴鸷。
他按捺不住嘴角,竟大方笑道:「所以我才道你恰如我,只有你懂我。」
他拿起我的手,温柔道:「幺娘,你瞧,疤都没了。与我一起,你才真享得福。」
没多久,国公夫人去城郊礼佛数年,避尘,向圣上表相府之忠心。
国公府彻底成了沈锡的囊中物。
而涂大人只是命贱之人,玉碎之姿只惹得贵人几分不爽利。
国公夫人离开时只淡漠地觑了眼沈锡,不屑道:「你果然克我。」
沈锡怔了几息便笑了,又低头反反复复地自嘲,笑出了声。
只是那笑声真像哭啊。
是夜,他梦哭了。
我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他攥着我的手痴痴地哭,痴痴地唤:「幺娘……幺娘……」
没几日,圣上要为小公爷沈锡赐婚的消息传了来。
16
沈锡如往常那般上我屋子喝茶。
见我在清点银票、首饰。
他打趣我:「是想开个铺子?整日这般炫耀。」
我头一回躬身上前,为他斟茶,他错愕瞧我。
我含笑道:「这一路,感念小公爷照拂。」
「你要走?」
我点点头,端起茶盏,道:「小女以茶代酒,后会有期。」
我一饮而尽,刚想放下杯子,只听耳边一阵碎瓷声儿。
沈锡沉着脸,将茶盏轻巧推到地上。
他突如其来地握紧我双手,轻轻地、轻轻地道:「我心悦你,你是想白轻贱我不成。」
尾音竟带着些许卑微的抖颤。
他眼梢殷红地望向我,乞怜道:「你对我,并非我一厢情愿。」
我叹着气收回手,撇开眼儿:
「我就是想带着钱出去好好过。」
他扬眉瞬目,沉声道:「在这儿更能好好过。」
大疯子和小疯子确实能一起好好过。
我抿唇支吾了声:「可我……不想做姨娘。
「我听说你要娶贵女,我就只能做妾。」
他兀自舒眉展目,笑道:「你是吃醋了。
「我沈锡心悦之人,怎能做那任人发落的妾室?」
没几日,新贵沈锡的风言风语,一夜之间传遍了家家户户。
他在宫中大殿,料峭春日里跪足了十二个时辰。
圣上着实怕他病体不支,只能妥协。
最终,沈锡应下正室贵女的指婚,才如愿拿下平民女许幺娘为侧室的圣旨。
瞧,欲拒还迎,以退为进,真管用。
17
兵部侍郎全家抄斩那日,正是我出嫁之日。
我特意差人远远在法场路过。
李氏在法场上哭号震天:「涂俞,你此生功名利禄全都是我给你求来的!你是怎么对我们母女!
「你这个孬种!」
涂玥毁了面容,浑身脏污,神情痴癫。
人群中,正被手下擒住的二公子沈铎,目眦欲裂,满脸涨红。
意气少年的脸上,却透出无尽的生死悲哀。
泥地里的世家女与丧家之犬的意气少年。
原来这般真心,这般绝配?
李氏不是最喜清净吗?
这回落得清净得很。
可我却笑不出来,胸腔只余说不清的,空落落的悲哀。
余光虚晃,瞥见人群中半白头发的吕游闻。
他佝偻着背,双目赤红地盯着我的喜轿。
他那双清朗的眼,翻涌无尽的光,然后逐渐黯灭。
当年,幺娘娇笑着说:「小姐,你说这账房是不是欢喜我?才时不时送果子来?」
我淡笑,手中是他送来的话本——《西厢记》。
后来,幺娘知道他欢喜我,愁眉苦脸道:「他竟然是想吃小姐你这天鹅肉!哼!我定要再诓他多些果子!」
我不由得掩袖轻轻地笑出声。
直到,他寒冬里翻过几座山,为娘求来郎中。风雪压了他半身,文弱如他,却像漫天大雪覆满我的心头。
他助我逃出火后的庄子,又助我写下李氏的罪证。
我本应与他远走。
我轻轻放下喜轿的帘子。
罢!是我欠他的。
锣鼓喧天,我与贵女一同被抬进府。
许幺娘的名字,终于名正言顺地写进国公府的玉牒。
被踏成泥的草芥佃户女,永不熄的野火许幺娘,她的名字日后要接受沈家宗族祭拜。
她不再是无名野鬼。
她堂堂正正地高坐于上,受所谓贵人们的朝拜。
晚上,沈锡来到我的屋中。
我正端坐在床边,直直地盯着他。
他一阵轻笑:「新郎还未掀盖头,你怎就等不及自己掀了?」
我喜笑颜开冲进他怀里,满满山檀香味:「我以为你今晚不来我这!」
他温柔地抱着我,「我说过我最心悦你。」
他悠悠靠在床边,昏沉道:「今儿酒喝得多,昏沉着,去床上躺会儿。」
屋中熏香极浓,他刚沾床,便昏睡了过去。
沈锡闭着的双眼睫羽浓密,坨红的脸颊透出难言的高兴。
我与他。
本可相忘于江湖。
我本打算离开,哪怕我知道沈锡有古怪,也不想再追究了。
毕竟他心疼过我,为我治好了手。
可当沈锡说出「最后一根稻草——以为此生还能再见爱女一次,她却被庄子一把火烧没了」。
我就知道,我不能。
他放的那场火。
亦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与他未相识时,他轻落的一颗棋,毁了我爹,也毁了我。
若不是他亲口告诉我这把利剑,我还可保存一丝爱念。
18
去年,涂玥来了庄子,授意庄头摸进我房中,我被侮辱了。
分明白日我还在和幺娘开心地想着被接回京,穿绫罗,吃白米。
幺娘推门进来,看清楚后,满面烫得赤红。
她抿唇抑制住哭声,跪在地上收拾残局。
我失焦看着窗外,只觉人世好苦,我不喜欢。
我像行尸走肉躺在屋里,不吃不喝。
直到瘦小的幺娘手持利斧,浑身滴答着血,站在尸堆中。
那群庄头被迷药弄晕,她生劈了他们。
她的手臂有一条很长很长的伤,汩汩流着血。
幺娘眼中闪着星辰,笑嘻嘻道:「可以欺负我,可以欺负我爹娘,但不能欺负我的小姐。
「小姐,我帮您报仇了,您可要好好地活着!」
我倏地才敢哭出声。
号啕呜咽,响彻满屋。
她又笑嘻嘻道:「小姐,你知道吗?幺娘喜欢梨花,是因为梨花的花瓣是月亮做的。而小姐,是幺娘的月亮。」
我心头蹿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和幺娘一起好好活下去!
幺娘在房中休息,我去娘的坟前看看,打算趁夜色与她动身上京投奔我爹。
可我祭奠归来时,庄子走水了。
泼天大火由远及近,烧红了天。
我失魂落魄地向前跑。
恰巧碰到一伙人骑着高马正在观望,领头的人腰佩一只兰草翡翠玉佩。
——正如沈锡所言,他要将涂尚书心爱的女儿烧死,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大火仿佛无间地狱。
我一下都不敢哭,怕哭了便没了力气。
一天一夜,我默默地拼命地扒拉烧焦的木头,手被灼烧得抖颤都未停下来。
河州许幺娘是野草般的姑娘,睚眦必报,强劲生长。
是她让我这个顾影自怜的小家子气的人,活过来。
可她却成了一具焦尸。
一具不会动的、像木头似的焦尸。
我又是一片荒芜的,孤身一人的涂苒。
19
烛火噼啪一声,我惊得回了神。
大红喜服的沈锡静躺在那儿,嘴角含笑,世上最幸福之人。
我毫无犹疑地将涂玥赏我的匕首刺进他的心口。
熟悉地,炽热的血瞬时染满我的手,溅在我喜服之上。
他猛睁开眼,剧痛让他涨红了脸。
他张嘴「赫赫」地吃力喘气,目眦欲裂,抓紧了我握着匕首的手:
「为……何……」
我眼前已一片模糊,报仇原来这么痛?
我笑:「沈锡,我名为涂苒。
「你放的那场大火,烧死我的姐妹许幺娘,是我此生唯一的亲人。」
他震惊地望向我,唇齿间鲜血喷涌,「赫赫」作响。
眼泪自他狭长的眼梢汩汩而下。
我平静地说出让他绝望的话:「沈锡,你常见我心悸,是因为芙荷玉是一道心病的药引,从那个荷包起就放了芙荷玉。
「根本不是爱。
「那日在匪寨我看到你的玉佩,我就知道老天有眼,幺娘有眼,他们让我寻到你!」
我咬牙狠厉道:「所以我要让你娶我,我要让幺娘,这个卑贱的佃户女的名字放在玉牒之上!你得到了国公府的权势!你娶了心爱的人!我要让你在人生最得意之时没了性命!」
他的眼红透了,眼中泪如血。
我哽了哽喉,忍住心头震颤的痛,利落地一把拔过他胸前的匕首。
他支支吾吾想说话,说不出来,手牢牢抓紧我。
我平静地垂眸看着他。
看着他慢慢断气,看着他的眼眸渐渐失焦。
而他另一只手攥着那个兰草荷包,也浸满鲜血。
我抬头望去。
满室如银月色,红烛早已燃尽。
我双眸虚晃,许久,许久没这般畅快了。
了无牵挂的畅快。
我低低地「嗤嗤」笑,复而「呜呜」地哭。
结束了。
没有留恋了。
我将匕首对准自己的脖颈。
耳边突然有道熟悉的声音,恍恍惚惚。
幺幺笑嘻嘻道:「小姐,你要好好活。」
娘说:「你如若出去一定要好好活。」
握住匕首的手猝然弛懈,掉落在床。
我痴痴地坐在褥子上,鲜血已汪得满床湿了。
破晓而至。
满屋融着淡金色的阳光。
一旁花瓶里有一梨枝,白色的梨花开了。
我踉跄着走下床。
慢慢走到门前。
开了门,晨光刺目。
我佯作害怕,尖厉叫道:「来人啊!小公爷被涂侍郎的旧部行刺了!来人啊!」
耳边窸窸窣窣,国公府上的人涌了过来。
我便昏了去。
我要好好活。
我要带着幺娘的名字,穿绫罗,吃白米,逛花灯,观胡舞,喝琼酒,看尽三千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