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省永年县有个姓冯的老人，他有一个儿子，名叫相如。父子俩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冯翁一生勤俭持家，为人忠厚，可是家里却一直很穷困。他的遭遇也很不幸，在三两年里，家里就死了两个人，才埋葬了老伴，接着又死了儿媳妇。因此，所有家务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儿子相如独坐在院子里观赏月亮，忽然看见东院的姑娘扒在墙头上，露着半身，朝这边窥探。相如抬头细看，见姑娘生得很美，就走近墙边，想和她搭话。还未开口，姑娘就朝他微笑。用手招她，不过来也不离去。经过再三请求，才让相如搬过梯子，蹬着梯子走过来。相如就把她请到自己的卧房，一同上床去睡。他们夜夜往来，就这样大约过了半年之久。有一天夜里，相如和那女子正在枕头边说笑，恰好被冯翁听到了。冯翁怒火中烧，大声把相如呼唤出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畜生！办的什么好事？活得这样被人小看，还不知道刻苦勤奋，倒学会了浪荡！让别人知道了，要败坏你的名誉；就是不知道，也要损害你的品德。"

相如跪在父亲面前，一边承认错误，一边痛哭流涕地表示一定悔改。冯翁的火气才稍微落下一点儿。

冯翁又对着窗户斥责红玉道："一个姑娘家，一点儿也不知道羞耻！玷污了自己，又玷污别人！倘使让人逮住了，也不光是败我家的名声！"

冯翁骂罢，就愤愤地回屋去睡。红玉哭哭啼啼地对相如说："父亲的责骂，真使人惭愧，也是我终生的耻辱。咱俩的缘分算是到头了，从此，咱们撒开手吧！"

相如恳求说："父亲在世，固然不能由我。你如果对我有情有义，就该忍耐一时，仍旧维持我们的关系。"

红玉说话非常绝，说要一刀两断，不再来往，急得相如哭泣起来。

红玉被相如哭得心软了，就对相如说："咱们俩既无媒人说合，也无父母主婚，私通苟合，怎么能白头到老？有一个好姑娘，可以做你的妻子，你可以请媒人去说合。"

相如说："我家里很穷，哪能聘得起媳妇？"

红玉很有情义地说："明天晚上你等着我，我给你想个办法。"

次夜，红玉果然又来了。从身边取出四十两银子赠送给相如，并且告诉他说："离这儿六十里，有个村子叫吴村，吴村有一个姓卫的姑娘，现年十八岁了，因为要的聘礼多，至今还没有许配给人。你多出些彩礼，一准能办成。"说罢，就起身告别，这一夜没有再留下。

天明后，相如把卫姓姑娘的情况告知了父亲，想去吴村相媳妇，但是不敢把红玉赠送银子的事说出来。冯翁觉得自己穷得连锅都揭不开，怎么能娶起儿媳妇，所以不让相如去。相如又婉言说服父亲，说是先去试试看。冯翁不忍再扫儿子的兴，也就答应了。

相如向一家亲戚借了一身好衣服，还借了一匹马和一个仆人，就到吴村姓卫的家里去提亲。卫家是个祖祖辈辈种地的老农民。相如首先借着扯闲话，介绍了自己的家世，渐渐地引到了找对象的正题上来。卫老汉得知相如出身于一个很有声望的书香门第，又看到相如穿着整齐，骑马随仆，心中暗暗称赞，很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只是怕他不肯多给钱，但又不好意思明说，说话吞吞吐吐。相如看透了他的心事，就把带在身边的四十两银子全部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卫老汉一见大喜，就跑出去，请来一个邻居，求他当媒人。当面书写了订婚的大红帖，很不费力地就把婚事办成了。相如重新拜见了丈人，又去拜见丈母娘。因为房子很窄小，女儿就藏在母亲背后来遮避。哪能完全遮得住，相如偷眼相看，虽是农家姑娘，面貌却十分娇好，心中不由得暗暗欢喜。

卫老汉备办上好饭菜来款待女婿和媒人，吃饭时，对相如说："女婿不必再来迎娶，等我们给女儿备办了嫁妆，就用轿子把她送去。"

相如和丈人订好婚礼日子，就告别回家。到家后用谎言来诳骗他父亲，说是卫家爱他是名门子弟，情愿把女儿送来，不要钱。冯翁听了，当然喜欢。

到了约定的日子，卫老汉果然派人把女儿送过来。卫女十分勤俭，很尊敬公公，也很顺从丈夫。夫妻间的感情十分要好。过了二年，卫女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福儿。

清明时节，卫女抱着福儿，跟随丈夫到祖坟上去扫墓，想不到竟遇见了一个姓宋的大乡绅。这个乡绅曾经做过御史，因为犯了贪赃枉法的罪，罢官为民，回到乡间来居住。这个人生性恶毒，仗凭他做过几天官，就作威作福，大肆欺压老百姓。这天他也上坟扫墓，见卫女生得好看，就起了歹意。他向一个村民打听了一下，得知卫女是相如的妻子，他想：有钱买得鬼上树，一个穷秀才，多给他几两银子，定能把他的妻子弄到手。就厚着脸皮，派人找相如去说。相如骤然听到时，很是愤怒，可是想到很难敌过宋家的权势，就假装笑脸，说是和家人商量商量再说。回到家里，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冯翁听后怒火万丈，就跑出门去大骂宋家派来的人。那个人被骂得抱头鼠窜而去。

宋家来人回报了遭骂的经过，那个宋乡绅老羞成怒，就派了几个家将打手去相如家胡闹，把相如父子打了一顿，打得父子俩呻吟在地，不能起身。卫女把孩子扔在床上，披头散发，大声呼救。这伙打手见到卫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拥而上，抢到就走。四邻虽都被惊动前来，但因惧怕宋家势力，谁也不敢上前去救。

冯家父子被打伤在地，福儿不见了母亲，也在床上呱呱啼哭。邻居们很可怜他们，便把冯家父子扶到床上，轮流照料。过了一天，相如能拄着拐杖下地了，而冯翁却因气恼，再加上伤势太重，吃不下东西，整天呕吐鲜血，三两天就死了。相如见父亲惨死，异常悲痛。轻棺薄殓地葬埋了父亲后，就抱着孩子去告状。从县里一直告到省里，因为大小官员都是宋乡绅的熟人，官官相护，一直申不了冤。

后来，相如听到卫女被抢去后，在威胁利诱下，坚贞不屈，自杀而死，心中更加悲痛。他冤气塞满胸膛，但又无处去申；想着拦路去刺杀那万恶的乡绅，可人家出门时随从很多，不容易下手，而且自己的孩子也无人照顾；只能瞪着两眼，昼夜长叹。

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身材高大、气魄雄伟、满脸络腮胡子的人，向他表示慰问。相如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想到人家既然找上门来，就应该以礼相待。于是，很客气地请客人坐下，才想开口问其身世，那客人已先开了口："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就不打算去报仇吗？"

相如怀疑他是被宋家派来侦探自己的行动的，所以只假装懦弱地说了一声"是"。客人听了，勃然大怒，两眼圓睁，眼眶都快要瞪裂了，怒视着相如说："我以为你是个人。谁知道你是个不足挂齿的东西！"说着，转身就走。

相如从言语表情中，体会到他的好意，就"扑通"跪在地下，不住声地说道："我唯恐你是被宋家派来的，故意来谁套我，所以刚才不敢说实话。现在我把心里话告诉你，我卧薪尝胆，想报大仇，已经不是一天了。但又考虑到，我报了仇，官府必定要抓我．万一我死了，剩个吃奶孩子怎么办？我知道你是一个好打抱不平的义士、你能带了我的儿子逃走吗？

客人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妇女们办的事，我不能办。你想托人办的事，你自己去办；你想自己办的事，我替你去办。"

相如听了，跪在地上连连给客人磕响头。客人看都没看，就出门走了。相如赶忙追出去，请问客人的姓名。

客人非常干脆地说："问这个干什么！办不成功，你不要怨我；办成功了，我也不希望你报答我。"

说罢，就迈开大步走了。相如腰虑到万一不成功，很可能连累自己和孩子，就抱上孩子偷跑了。

这一夜，宋家全家人都睡了后，有人翻境人院，杀了宋乡绅父子三人，还杀了他一个儿媳妇和一个婢女，宋家写上状子去告，县官一看五条人命，非同小可，十分惊慌。宋家的人一口咬定相如是凶手，县官就派捕役去逮捕相如。捕役到了相如家里，见大小门都上了锁，扑了个空。县官以为相如作案后畏罪潜逃，更相信了宋家的诬告，于是又派出大批捕役，协同宋家的家将打手，到处去搜捕。黄昏后，有﹣伙捕役到南山去搜查，在一个山沟中，忽然听到小儿的啼哭声，照着儿啼的方向去寻，果然在一个草丛中找到了相如。捕役就用绳将他捆了，押他回城。一路上，孩子越哭越厉害，捕役就从相如怀中夺下他的儿子，扔在一旁。相如见了，几乎要气死。回到城里，县官就击鼓升堂。

县官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人？"

相如哭诉说："冤枉啊，老爷！宋乡绅是黑夜才被杀死的，我是白天就离开家门的，况且我还抱着一个呱呱啼哭的孩子，怎么能够跳过墙头去杀人？"

县官说："你既没有杀人，为什么要逃跑？"

相如一时找不出理由，被问得无话可说。县官就下令把他押到监狱去。

相如委屈地说："我就是死了，也不足可惜，可小小的孩子有什么罪？你们为什么把他扔在山沟里，岂不喂了狼虫虎豹！"

县官说："你杀了人家两个儿子、一个儿媳，杀你一个儿子，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相如被取消了秀才的资格，多次受到严刑拷打，并被带上了手铐脚镣，但是他

坚决不承认杀人，没有招供。在一个深夜，县官刚躺在床上，忽听"乒"的一声，觉得有个什么东西撞击到床上，震得床帐摇摇晃晃，吓得他浑身颤抖，大喊起来。喊声把家中人都惊起来，聚集在县官床前来问候。听了县官的话，都拿着蜡烛，在床边察看。只见有一柄锋利的短刀，插入床框子上有一寸多深，用尽力气也拔不出来。县官看了，想是有了刺客，吓得丧魂落魄，不敢再睡。命令衙役们扛枪执刀，四处去搜，也找不到踪迹，很是胆怯。县官想反正宋乡绅已经死了，不怕他再来威胁，就呈报到上面衙门，替相如辩解。上司批准了他的呈报，就将相如释放了。

相如回到家里，家中没一个亲人，瓮里无半合粮食，孤身单影，十分凄惶。亲友们可怜他遭受冤枉，又弄得家破人亡，纷纷拿食物来送给他。靠着亲友们的周济，相如才马马虎虎地勉强活下去，想到大仇已报，就沾沾自喜；念及家破人亡，常暗暗落泪。又想道：半辈子家贫如洗，小儿子杳无踪影，就在无人时失声痛哭，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这样过了半年，官府不再追究杀人案件一事，他就去哀求县官，请求判还死在宋家的妻子的尸骨。县官根据他的请求，下了判决。相如领回卫女的尸骨，把她安葬在祖坟里。返到家中后，见物思人，更加悲痛。独自一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觉得实在没有活路，就起了自杀的念头。正想起来寻短见，忽然听得有人叫门。执耳细听，仿佛有一个人在门外嘟嘟哝哝和一个小孩子说话，急忙起来从门缝儿向外张望，好像是一个女人。刚把门儿开了，那女人就说："这是你的爸爸，你忘了吗？"

小孩子拖着红玉的衣襟，呆呆地看着相如。相如仔细辨认了一番，果然是福儿。心中十分惊奇，哭着问红玉："你是从什么地方把孩子找来的？"

红玉说："实话告诉你，以前我说是东院女儿，那是诳你的。其实我是个狐子。你被捕的那夜，我可巧路过南山，见到福儿在山沟里啼哭，就把他抱到陕西去抚养。探听到你的大难已经过去了，所以把孩子带来和你团聚。"

相如感动得泪如雨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上前拜谢。而福儿坐在红玉怀中，亲亲切切，好像是在依偎着母亲，竟不认得爸爸了。天还没亮，红玉突然起床，相如问她："天还很早，你起来干什么？"

红玉答道："我想走。"

相如听了，顾不得穿衣服，就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来。红玉看到他那可怜的样子，很不忍心，笑着说："看把你吓的，我是诳哄你啊！大难之后，什么都得重新开创。我们非早起晚睡，勤勤恳恳，共同努力不可。"

红玉像个男子一样，每天起早搭黑，辛勤劳动，一切家务整理得井井有条。相如忧虑家中贫困，不能自给。红玉对他说："你尽管专心读书，别的事情不要操心，一切由我来办，或许不至于饿死。"

相如放了心，就去读书。红玉取出一些钱，购置了一架织布机，又向人租了二三十亩地，雇了一个老农来耕种。她自己不是在地里松土、锄草，就是在家中修补房子，没有清闲过一天。乡亲们见她非常贤惠，也都乐于资助她。经过半年的努力，家业一天比一天兴旺，吃穿都有余了。

相如很感激地向红玉说："我们家中已如一堆灰烬，你两手空空，把家业开创得富富有余，你对我真有起死回生再造的大恩。不过还有一件事没有安排好，你看该怎么办？"

红玉问他："是什么事？"

相如说："考试的日期已快到了，而我参加考试的资格还没有恢复呀！"

红玉笑着说："前些时候，我已给主管秀才的教官寄去了四两银子，你的考试资格早已恢复了。若是等你说了再办，早就误了。"

相如更是惊奇她的预见，也更加敬重她。在这次全省大考中，相如中了举人。这时他已是三十六岁了。在红玉的料理下，已有数十亩肥沃的耕地，也盖起了高大的房子。红玉的体态轻盈优美，走起路来像随风飘动，而劳动起来却比一般农家妇女还过硬。虽在严冬雪地，两只手也光滑得有如油脂一般。据她自己说，已经三十八岁了。但在别人看来，却像二十来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