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废弃的城隍庙安静地伫立在江南微凉的细雨中。
我抱着墨梧剑沉默的靠在残破的庙像后,角落里轻薄的蛛丝网在风中禁不住地抖动。
脆弱,不堪一击。
雨声渐急,天色骤暗。我听到城隍庙外由远及近的杂乱的马蹄声,蓑衣摩擦的沙沙声被雨声掩盖得模糊起来。
糜烂的黄绸散乱在地,几株芜草搭在倒塌的落了红漆的折门上。
我的眼前渐渐晕开一幅江南古楼的画卷。在碧波淡墨山水交错之间,我隐约能看到……那女子温柔如水的眉眼。
一、
江南三月,柳絮纷飞,烟花盛开。
就在那年深春,皇帝病重。
太子未定,皇帝膝下六个儿子各怀心思,朝中势力表面一片风平浪静,但实则却是波涛暗涌。
皇后张氏是三皇子的生母,朝中大臣却多支持大皇子。
五皇子借口有疾在身想要避开朝廷争斗,却被六皇子揭发卖官鬻爵被拖下水。二皇子尚在边关戍边未归,六子之中唯一逍遥的只有四皇子李质。
朝野上下皆知四皇子李质爱花如痴,无心政治。曾经有大臣同他商议政事,结果等大臣把话讲完,却发现四皇子的注意力早就被一个挑着担子的花农给吸引了。
事后大臣责问于他,李质不仅不以为然,反而还觉得大臣说话太过无聊。
自此四皇子痴名远扬,再无大臣同他商议政事,他也乐的清闲,专心侍弄花草。
但我却知道,他平和温软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怎样缜密冷静的勃勃野心。
他小心的将它在人前收起,却在面对我的时候,毫无保留的将它展露出来,清楚的暗示着我已经处于他秘密的中心,除了全心全意为他做事到死,除此外再无逃脱的方法。
“本王要大哥的命。”
当他把玩着那枚白玉扳指漫不经心的对我下达命令的时候,我抱着墨梧剑站在屋子的另一边,看着窗外盛开的淡粉桃花默不作声。
他走到我身边,倚窗斜瞥着那开得热闹的枝头,薄唇抿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春意楼的红翘姑娘,也很喜欢赏桃花。”
“若不忙,便去看看。”
我看着桃花如是答道。
春意楼是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但我初见红翘,并不是在这里。
早在十年前,我还未遇上李质之时,便已认得她了。只是那时她并不叫红翘,而是叫一个更温柔些的名字——汀兰。
红翘是一个算不上美的女人。
虽然不美,但她却聪明温柔,善解人意。
她将我让进茶阁,小泥炉里的火舌轻舔着壶底,她拿着精致的绢扇,扇出一室清淡的梅子香。
我沉默的嗅着青梅秀气的香味,隔着飘飘袅袅的雾气看她。
她温柔的眉眼像被雾气染开了的水墨画,那画上的一笔一晕,都像是随着水的特性来描绘的。老天给了她一副好皮囊,却将她丢进了这红尘漫陌的青楼楚馆……不知是福还是祸。
“你同四皇子是何关系?”
我素来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明明是想问她的近况,却没料到开口便成了满含不明意味的质问。
她没并未回答我,只是扇着那泥炉,轻瞥了我一眼又垂下了眸。
之后便是一片静默,除了那壶中沸水煮开的声音外,再无其它。
我有些尴尬的瘫着脸,不动声色的抱紧了墨梧剑,心中暗自懊恼,打定主意不再说话。
“我替他收集情报,仅此而已。”
她用厚湿的巾帕裹住茶壶,用小钳子截了明火,只剩下暗红色的木炭还在滚烫的泥炉中闪烁。翻起两只浅沿的茶碗,她双手小心的捧起茶壶,让壶嘴微微倾斜。
我看着那壶嘴中倾倒出淡色的茶水,小小的青梅也随着水流冲进了茶碗,打了个圈,上下浮沉了几下便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沉到了碗底。
“大皇子的事——”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恨不得把自己按在地上暴打一顿,明明想好了暂且不谈公事,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还没有眉目,但李质既然让我同你配合,我定会全力相助。”红翘却并不介意,将茶壶重新放上了泥炉,“喝茶吧。”
我如蒙大赦,端起茶碗,也不顾碗中茶水滚烫便匆匆喝了一口。
茶水灼得我的口内都失去了知觉,但我却并未将茶水吐出。皱眉咽下去后,还要对红翘说:
“茶气清秀,好茶。”
红翘原本沉静的眸子里染上笑意,她下意识的抬起绢扇掩唇,而我却想看她微笑的样子。
“怎么,十年不见,如今竟然学会矜持了。”我捏住茶碗,心底暗自松了口气——总算没再说错话。
她闻言放下扇子,浅笑着嗔我一眼,那眼神中的万千风情让人陌生,我只能从她那微挑的眉梢中,依稀看出些她年少时的影子。
她说:
“妈妈夸我是幽谷的溪水,若不矜持,怎能成得了水?”
听完这一句,我忽然发觉她于我而言已十分陌生。
我说:
“但你不是从来不愿当水,宁可成灰,也不愿低头么?”
她脸上的笑容连同血色一齐褪去,怔在原地,一时之间没了言语。
二、
桃花将谢,江水东流。五皇子便在这桃花纷飞之时,以卖官之罪被皇上夺了封地,禁闭在家。
宫里的探子传来消息的时候,李质正在桃花林子里作画。
抱着墨梧剑站在他身边,我从来不知他有将蕙兰同桃花放在一起画的爱好,只是觉得那放在桃花树下的几盆兰花尤为碍眼。
又想到前几日见了红翘,但她已全然不似十年前的汀兰,这便越发看那几盆兰花碍眼起来。
趁着李质回房听消息的时候,我拿起搁在砚上的狼毫蘸了朱砂,将那株绘在画中的清丽墨兰全部涂红,这才缓了心中抑郁之气。
“本王从不知道,你拿剑的手,也能作画。”
李质扣着那枚白玉扳指站在我身后,我忙丢了笔,让开了位置。
“五弟的封地被父皇拿了,如今正坐在他的晋王府闭门思过。”他提笔在我未涂过的地方继续描绘,“审讯之时,有人提到六弟亦做过这等买卖,还拿出了条据,白纸黑字。”
他的笔尖微微一顿,忽而冷笑:
“真是好兄弟。”
他像是在讽刺五六皇子,但我却觉得那“兄弟”二字代表的不仅仅是那两个暂时失势的皇子。
“大皇子那里,你办的怎么样了?”他话锋一转,朝我看来。
“准备妥当。”
“三日之内,本王要听到大皇子薨天的消息。”
“尽力。”
风卷起沾着泥土的花瓣。
李质目光深沉的看我许久,忽然轻声问道:
“你可知本王为何要杀大皇子?”
他这目光太过渗人,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墨梧剑,瘫着脸回他:
“不知。”
过巷的风吹走了那点残留的胭脂味,挂在檐角的铃铛发出一阵跳跃的碎响。
白日里的花街柳巷安静的就像空城一隅,只等夜晚把花灯点燃。
我去时,红翘还沉在睡梦中。
我本不想打扰她,但却禁不住以前养成的坏习惯,伸手夹住了她小巧的鼻子,不让她呼吸。
待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爬了起来,我拔腿就往暖阁外跑,却故意放慢脚步,让她追上来将我打一顿。
她果然扑了上来,借力冲倒了我后,便举起拳头一通乱打,全然不似前几次见面那样温柔如水,矜持有礼……与街上同邻里撕打的泼妇没什么区别。
我受着她的拳头,心底却十分高兴,试探着道:
“汀兰?”
她呼得往我头上来了一巴掌,瞪着杏眼低头看我:
“你这冤家!”
我登时欣喜若狂,像得了绝世宝贝一样,也顾不得她拍我的那一巴掌,伸手便搂住她的腰使劲摇晃:
“汀兰汀兰!”
她抬膝狠狠顶了我一膝盖,手忙脚乱地拉开我的手爬起来回房梳妆。
汀兰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女子。
不仅脾气暴躁,而且举止粗鲁,聪明滑头。
我初见她时,她正揣着一大包盗窃来的银子使劲儿跑,然后撞上了我。
白花花的银子如下雪般散了一地,引来一片混乱。
她先跑了,却把无辜的我推出去应付那追上来的失主。
那时还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被愤怒的失主打得窝在角落里咳血,若不是她半夜又突然出现将我带走,恐怕我也没有现在了。
而后她趁我病弱,威胁我签了一张卖身契。她不识字,那张卖身契……还是我亲自动手写的。
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抬头,我便看到已梳妆好了的她打着哈欠从暖阁里出来。
散乱的乌发被一根普通的木簪挽起,未挽紧的发温柔的垂在她的肩上,身上只披了件蓝花褙子,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衣。她神色慵懒,看上去昏昏欲睡。
“李质下了命令?”她半张的眸底流过一缕精光。
我一下子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红翘还是汀兰。
“嗯,给了我三日期限。”我低声道。
她闭目摇了摇头,看上去渴睡得很。
我想问问她昨晚做了什么,但一想到此处是春意楼,而她正是楼里的青伶,那询问的话便生生堵在了我的喉中,吞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