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没烧过饭,在日本和法国虽和同学合伙自炊,可是我的工作都是洗碗,对于做饭完全外行,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因此,我对守志师父说:
"师父!你烧饭,我烧火,我做火头军。"
"你叫我不要说军人,你自己又说军人了,犯忌。"
守志师父有一种幽默的性格。
火头军是古代的炊事兵。
虽属旱季,又系枯枝,可是我用了五根洋火都没有点着。
"我的和尚少爷!我们有多少洋火,让你这样糟蹋?"
守志师父听到我咔擦咔擦划洋火的声音,伸过头向灶后一看,还是熄的。
"到院子里去捡一点稻草来。"
先用稻草引火,枯枝总算点着了。
我坐在那里又可以取暖,非常安逸。
烧饭时守志师父问我:
"你怎会念《心经》的?"
"小时候跟我娘学的。"
"所以我说你有善根,先前几乎将我吓死了。"
"你吓的是我会念经,还是鬼子的刀?"
"也许可以说吓的是你会念经。"
"为什么?"
"我以为是菩萨显圣,附在你身上。"
"师父!我就是菩萨下凡,用不着菩萨附身。我当菩萨的时候作了孽,所以从天道贬到阿修罗道这里来。"
"啊呀!你懂得真不少,还知道六道轮回?"
"因为我生在佛教家庭,父母亲都是虔诚的佛教徒。"
"还会念什么经?"
"还有《往生咒》。《金刚经》我也念过,不过背不出来。"
"我以后一点一点地教你。你有善根,好好地做我的徒弟。我圆寂以后,将这个庙子交给你,有石榴,吃不完,用不尽。"
"……"我没有答腔,一直在烤火。
我想起了从江里爬上来烤火的事。
还不到48个钟头,江山旦夕间易手,我从工兵营长一下子变成了虚无僧,谁说是"国破山河在"?
"你为什么不答腔?"
"我已经是您的徒弟了,还说什么?"
"告诉你,不要打那施老头子女儿的主意,丑得像个母夜叉。"
"师父!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会想女人吗?而且我已经做了和尚!"
"做了和尚?才一天!二空做了20年和尚,还会嫖。"
"和尚也嫖?怎么嫖法?一个光头,几个戒疤!"
"有什么不可以?你可以装出家人,他就不可以装在家人?一顶瓜皮帽,不和你那顶和尚帽一样?"
"刚才几乎出了纰漏。"
"夫子庙的娼妓,不是日本鬼子,是摩登伽女。"
摩登伽女为《楞严经》里所说的印度摩登伽种卖淫女。
"哪里来的钱?你卖的石榴也给他去嫖?"
"我有钱也不能给他嫖呀!他们鸡鸣寺,有的是大施主。"
"他们是鸡鸣寺的?"
"你不知道?他们也是来避难的。我本来也在鸡鸣寺,后来让给他们了,我图此地的清静。"
"听口气他们是父子,怎么做了师徒?"
"守印是庚子年的管带,北京失陷了,他就没有再吃粮。"
"和我一样,打了败仗,只好削发为僧。"
"他哪有你这样大彻大悟!那以后,他又在江湖上混了许多年。有一回在镇江借码头弯船,遇见了仇人,一个石灰包,打瞎了眼睛,这才做了和尚。"
"二空呢?那时候应当还小。"
"母亲早死,所以也就带着出了家。"
"怪不得,那不是他的志愿,所以他还在思凡。何不让他还俗?"
"总有一天,拖也拖不住的。可你是自愿的,要好好做我的徒弟,我将衣钵传给你。"
这顿晚饭是我们两天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昨晚也煮了饭,可是没有菜,只用开水泡泡大家就吃了。
可是今晚不同,还有了菜。
守志师不知在哪儿藏了些大白菜,也煮了两碗,一大一小,我一齐端上桌。
热乎乎的饭,热乎乎的菜,虽是黄连树下苦中作乐,可人生在世还不是为了扒一口饭?
以国家来说吧!
日本为什么侵略中国?
最大借口还不是人口膨胀,粮食不足?
归根结底是为了吃饭。
吃饭既然得要个理由,我们六个人吃饭的理由是:不管你鬼子多狠,骗过了你,我们还是能烧饭吃。
所以我们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一上桌,守志师父就说:
"小碗是素的,大碗是荤的。"
其实所谓荤素,只多了一匙猪油而已。
这倒使我为难了。
当然素的给和尚吃,荤的是为施先生和老农吃的。
但我到底算和尚,还是算在家人?
最奇怪的是荤的那一碗反而大,为什么要那样优待施主呢?
守志师父一上来扒了一口饭就先拈了一筷子荤炒白菜,这倒为我开了路。
其实真正吃素的只有守印师叔一个人。
像守印师叔那样的人,才真算得上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吃过粮,又在江湖上混,一个石灰包打瞎了眼睛,就带着儿子出家,终身茹素,这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
"你也吃荤?"
我碰碰二空的手臂,却不好意思问师父。
"为什么不能吃呢?"
答复的不是二空,而是守志师父,他已感觉到这话也等于是在问他。
他马上接着说:
"《六祖坛经》里就有'以菜寄煮肉边'之说。吃荤或吃素与学佛有什么关系?"
幸亏他不知道日本和尚还可以结婚,否则他也会讨一个太太的。
"所谓五戒者,杀、盗、淫、妄、酒,无非是为了清心寡欲,像师父这般高龄,吃荤吃素,已没有多大关系。"
我是在为他打圆场,他马上就回敬了我。
他对二空说:
"二空,你虽然是师兄,可得跟二觉学学,他的佛学根底比你深。"
"那是师叔福气好,收到了一个好徒弟。"
二空的话里带着酸味。
"宗教还不是劝人为善,像你这样以子孝父,以弟事师,还不够好的?"
我的立场真困难,他们说话,一拿我夹在当中,可能就将我挤扁了。
"他呀!"
二空用斜眼瞄了一瞄守印师叔说:"自己作了孽,全都报应在我身上。"
这下子更糟了,大家都有牢骚,而且是牢骚满庙,我怎个处呢?
守印师叔极有修养,他对儿子兼徒弟的那句话,当没有听到一样,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来问我,使我们又回到了现实。
他说:
"二觉!你刚才为什么不将那张保护证给鬼子军官看?不是可以省掉许多麻烦吗?"
"保护证?一个兵开的,官还承认?那只能唬唬鬼子兵。幸而我没有拿出来,否则可能脑袋都搬了家。我在日本军队里很久……"
我一下子说溜了嘴,想收已收不回去。
"你到过日本?"
二空第一个惊觉到。
"不!我说错了。我是说,我知道日本军队很多事。我们在和他们打仗,不研究还行?"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二空也不是草包,那夜共被睡觉的时候,他还轻轻地说:
"我相信你一定到过日本。"
我假装没听到,也不加以否认。
二空确是一个机灵鬼,对待这种人,不能太计较。
我正在寄人篱下。
一顿令人愉快的晚宴过去了,我对大家说:"今晚我们可以关门早点睡,鬼子不会再来的。"
"你不是说,不要关门吗?"有人在里面提了一句。
"情形不同了,鬼子军官检查以后,今夜决不会再有人上门,这等于是备了案:永清寺四僧二俗,良民。"我夸张地念着。
"一会儿叫开门,一会儿叫关门,我真弄不懂。"
这是老农今天第一次开口。
"这叫贼走关门。"
施老先生也很幽默。
"一点不错,施先生。"
我说:"不过你只说对一半,应当说是开门揖盗,而后才贼走关门。"
大家都笑了,只有老农没有笑,因为他不懂"开门揖盗"的意思。
"大家出去放放吧!我好来关门。"
"不要急,先扶我解一次小便。"
瞎子师叔在稻草铺上扭动着。
他倒不一定是指我,可是二空根本坐着不动,我又只好代劳了。
守印师叔蹲在马桶上,一只手抓着我的僧衣下摆说:
'"你再去倒倒干净。"
"上午已经倒过了,现在只是些尿,倒它干什么?"
我倒不是怕一天倒两次便桶,而是怕晚上到茅坑去,一具尸体还横在那里。
"尿多了,明早解大便会溅上来的。"
这倒是有理,我只好提着便桶出去。
好在小便根本不必上茅坑,于是我就连便桶里的一并就地处理了,可是还得绕过警察的尸体。
一切都已就绪,我最后关了庙门才上床。
其实并没有床,只是稻草堆了好几寸高。
而且有些地方压扁了,一凹一凸的。
要是能关门睡,至少可以避免寒风。
油灯还是点着的,生怕万一措手不及,找不到洋火。
我们刚睡下不到30分钟,有些人已经睡着了在打鼾,我也在迷迷蒙蒙中。
守印师叔咳了一声,接着叫我:
"二觉!听!又有人来了。"
"没有关系,是巡逻兵。"
我又翻了个身。
但不到两三分钟,他们就来拍庙门。
"啊哟!不好了,二空!"
我推醒他。
"起来,鬼子又来了。我们两个去,你拿着油灯,我去开门。"
二空和我一道爬起身来,这回我开始害怕了。
我突然想到那个老军官临走时对我横了一眼,他始终不大相信我是和尚,会不会晚上又来报复?
但有什么办法呢?
两天来都是我打的头阵,现在能叫二空先上阵吗?
何况又有什么用处,假如他的目的真要对付我的话。
奇怪的是鬼子敲了两下门又不敲了,似乎不太急。
来者既不急,反而增加我的怀疑。
不过总得硬着头皮去开门,弄毛了岂不更糟糕?
门一打开,手电筒的光线就射到我脸上,眼睛都睁不开,根本看不见来人的样子。
鬼子用手把我一推,要我让开路,就直冲进我们的柴房。
二空端着油灯站在柴房门口,向内一闪,照见两个鬼子,全副武装,戴着钢盔。
一个鬼子先进去,一个站在庙门与柴房之间。
我绕过那两门之间的鬼子,也走进了柴房。
只要不是那个老军官,我就不害怕。
第一个鬼子兵踩进柴房,四面张望了一下,就一脚踢翻那只马桶。
这是经我清理后放在稻草铺前面的,以备瞎子和尚半夜不时之需。
大概是挡了路,鬼子就先来上一脚。
幸好已经倒干净了,否则那一晚恐怕会让我们无法好好睡觉。
"心焦!心焦!"
第一个鬼子叫着。
咦?
"心焦!心焦!"
不是要给我们东西吗?
他叫了几声"心焦"之后,马上用刺刀指着一口木箱,这原是放在柴堆下面的,有一头却露在外面。
"来!来!"
他又用刺刀戳戳木箱,我才明白他要检查这口木箱。
"二空!我们将木箱拉出来,让他检查。"
二空有点踌躇,但还是照我意思办了。
木箱并不大,一头加上一个铺盖卷,正好是一担行李。
"钥匙在哪里?"我问二空。
"在师父身上。"
一把洋锁,单薄得可怜。
鬼子不等我拿钥匙,就迫不急待用刺刀"碰"地一声撬了开。
乱翻一阵。
里面都是些较好的僧衣,海青袈裟,还有几件法器,其中有一件红木镶玉的如意。
最底下则有一包袁大头。
结果是一件毛背心和那包袁大头银钱被抢了去。
鬼子得手后,往身上一塞,就转头没命地跑了出去。
"开门揖盗,贼走关门。"
我先前的话,简直成了谶语。
惊魂甫定,二空哭起来了。
他埋怨守印师叔:"我说要埋起来的。你不信!这回不是完了?"
"……"
守印师叔只是扁一扁嘴,什么也没有说。
"财去人安,算了。"
施先生劝慰了一句。
"你们不事先告诉我,也不交给我。问你们有没有钱还不肯说,还不是完全送给了鬼子?"
守志师父反倒是一阵风凉话。
"算了,施先生的话不错,财去人安。前晚我在城内还捡到一辆汽车呢!也没能拿得动。"
大家又睡了下去,我悄悄地问二空:
"多少钱?"
"108块。"正好是一串佛珠子的数目。
"我赔,你替我埋在花盆下面的,不止这个数目。"我对二空说。
抗战期间有两句新生成的日语,一句就是"心焦",另一句则是"罪过"。
这两句话似乎仅用于海外战场,在日本内地没有人听说过。
"心焦"写成汉文为"进上"二字。
征服者在被征服地区中,当然是随心所欲,予取予求。
他们略施小惠时会用"心焦",抢袁大头时也用"心焦"。
"罪过"二字也是音译,而且要用江浙话发音才像。
这是日军在奸淫妇女时的用语。
据说有一名日军当着一位老祖母强奸其年幼的孙女,老妇惨不忍睹,连声呼唤着:"罪过!罪过!"
这个字便传了出来。
"心焦"与"罪过"将永远成为日语中最丑恶的言辞。
袁大头在"心焦"中被抢走,那一夜只听到守印师叔和二空的叹息。
守志师父和施先生对他们投以不屑的眼色,老农却带有羡慕神情。
而我呢?又是一夜不眠。
第二天白天没有什么异样,敌军分批巡逻,似乎成了例行公事,而且间隔也加长。
一批批地过去,最多只是进来看看柴房,并没有骚扰与查问。
傍晚时分,夕阳将沉,突然来了一大批徒手鬼子兵,没有携带武器,持的都是斧和锯,在我们那六亩地的寺园里,砍了许多石榴树枝,长约五六尺,前面留一个桠杈。
"这做什么用?"二空先发出疑问。
"大概又是要柴火。"施先生猜想说。
"我们柴房里有许多现成的,为什么不来拿?"守志师父不同意他的说法。
"我想是用来支撑帐篷之类的东西。"我也自作聪明地猜测。
老农还是没有开口,而守印师叔只默默在听我们谈话。
这时并没有使我们过分忧虑的迹象。
夜深矣!
我们听到大批人马杂沓的声音,正沿着公路东行。
猜想又是从上元门出来的部队,正向沿山十二洞那条路走去。
也许是利用月夜换防,所以我们没有太在意。
人声过去了,接着是长时间的寂静,我们在稻草堆上逐渐入睡。
约为午夜至清晨之间,突然重机枪声大作,距离大约在1000公尺内外。
"你听!"
我推推二空。
二空坐了起来,没有子弹掠空的哨吼,更没有飞向寺宇附近的声息。
"大概是夜间演习,放空炮弹。"
二空自作聪明地说着,然后一咕噜又睡了下去。
"战时还演习?"
我存疑着,但却猜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