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关宁锦防线”,即以山海关为后盾、宁远为中坚、锦州为先锋的自南向北的一条防线,其间筑有多个堡台作为联防据点。分南北两段,南段为关宁防线,长约100公里,自山海关到宁远;北段为宁锦防线,也长约100公里,自宁远经连山、塔山、松山、锦州,抵大凌河。
这条防线的提议最早来自孙承宗,他的理由是,当时对于辽东有三种选择:防守、和谈以及武力收复。如果不能收复,则山海关的防守也无从谈起;要想收复,就要在关外修筑防御工事并驻军,所以宁远和觉华必须要修。同时把辽人安排在两卫三所二十七堡间,以屯种充军需,缓解朝廷的财政压力。不仅如此,把防线推到山海关以外,北京的安全系数也会大大增加。
督师大学士孙承宗言:“今边方大计不过曰守曰款曰恢复……然而辽不复,关不可守。欲复辽以守关,则关以外必不可不屯兵,必不可不修筑,而宁远觉华之议,必不可轻罢……故随辽人之便,安插于两卫三所二十七堡间,以土屯土。曰以辽人守辽土养辽人,使关外之备稍足,则关内之防稍减。况守在关以内则备浅薄,守在宁远则山海已在重关,神京遂在千里之外,今天下亦尝计及此乎。”
或许受到了孙承宗的影响,袁崇焕对这条防线的坚持也是近乎偏执,仿佛只要有这条防线加持,辽东所有的麻烦均可迎刃而解,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明天启五年(后金天命十年、1625年)夏,在孙承宗的支持下,袁崇焕派兵据守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等城,将辽西防线向前推进了200里,所谓关宁锦防线初具规模。
《明史》对孙承宗、袁崇焕的这一战略规划评价极高:
崇焕之东巡也,请即复锦州、右屯诸城,承宗以为时未可,乃止。至五年夏,承宗与崇焕计,遣将分据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缮城郭居之。自是宁远且为内地,开疆复二百里。(《明史袁崇焕传》)
与其以百万金钱浪掷于无用之版筑,曷若筑宁远要害?以守八里铺之四万人当宁远冲,与觉华相犄角。敌窥城,令岛上卒旁出三岔,断浮桥,绕其后而横击之。即无事,亦且收二百里疆土。总之,敌人之帐幕必不可近关门,杏山之难民必不可置膜外。(《明史孙承宗传》)
不过,这条被孙、袁二人奉为圭臬的“钢铁”防线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
02不被所有人看好防线从一开始就极具争议,这一点在孙承宗的奏书中就可以看到,反对者的观点是:在二百里之外建一座孤城,本身就是很危险的,敌人攻打时援救都来不及。
大学士孙承宗奏:“臣以六月二十六日入关城……臣意欲会诸臣之意……诸臣谓孤军在二百里外不能自存,而工料不能远及。张应吾曰:大寇来未有能应者。
兵科给事中李鲁生则认为,不搞练兵、不抓生产,修建几座孤堡就宣传成恢复疆土,根本就是面子工程,不仅没有实际用处,反而会招致敌人的攻击。
兵科给事中李鲁生言:“……为朝廷固疆宇,为民生惜物力,以选练为务,以屯牧为先,必不张恢复之虚声,只在条恢复之实事。夫兵以卫民。今畚锸及于锦、义,而于掫乃在宁前,卒有风声,保无鱼溃鸟散,籍寇□粮之忧乎……慕展土之虚名,受饵敌之实祸,则臣之大恐也。”
不仅如此,几乎历任辽东经略都对此持反对态度。
第一位是时任辽东经略的王在晋。
袁崇焕初到辽东的时候,王在晋对这位热血武勇且有独立见解的读书人非常欣赏,但袁却不以为然,原因就是王在晋一直主张放弃辽西控制权,回防山海关,而袁崇焕则是主张将防线推到二百里之外的宁远。
王在晋认为,修防线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要有一支能撑起整条防线的军事力量——这个军事力量并非单指队伍数量,而是战斗力。
王在晋题:“然必有复全辽之力量而后可复广宁,必有灭奴之力量而后可复全辽,不然虽得之必失之”。
双方争执不下,后来还是帝师孙承宗出面,天启将王在晋调往南京,袁崇焕才得以大展鸿图。
第二位是王在晋的继任者高第。
在高第看来,防线上的松山、杏山等几处据点如同鸡肋,没什么实际意义。像锦州虽然大,但却城池残破,松山、杏山等处则又矮又小,而且全部处于对敌第一线,无险可守。夏天勉强可以派兵保护耕种,到了冬天就需要把人员物资撤到宁远才能保证安全。
经略高第奏:“……由此以东如锦州城大而朽坏,松山、杏山、右屯城小而低薄,皆前锋游哨之地。夏秋无事防护屯种,入冬遇大敌则归并宁远以便保守。”
所以他的意见是收缩防线,而且一步到山海关,把关外四百里无人区变成明、金之间的战略缓冲区,敌人入侵时,明军至少可以有大把的预警时间来做准备。
十月,承宗罢,高第代,谓关外必不可守,令尽撤锦、右诸城守具,移其将士于关内。
袁崇焕同样认为高第太过保守,于是抗命不从,拒绝撤除锦、右防线及这一带的军民和物资,理由居然是兵法上说行军打仗“有进无退”。
宁前兵备袁崇焕揭:“……兵法有进无退,锦、右一带既安设兵将、藏卸粮料、部署厅官,安有不守而撤之?……乃因此而撤城堡动居民,锦、右动摇,宁前震惊,关门失障,非本道之所任者矣。”
结果却如高第所言,在宁远大战时,努尔哈赤强攻宁远失败后转而进攻锦、右,结果一路摧枯拉朽,袁崇焕亲自设计建设并力挺的防线如同虚设,兵败如山倒,所积贮粮更是根本没有时间转移,除了被烧就是被抢,让努尔哈赤白捡了一个大便宜,其中仅右屯就丢了三十万石贮粮。
大明兵右屯卫一千,大凌河五百,锦州三千,以外人民,随处而居。大兵将至右屯卫,守城参将周守廉率军民已遁。帝(努尔哈赤)令八官领步兵四万,将海岸粮俱运贮右屯卫。大兵前进,锦州游击萧圣、中军张贤、都司吕忠、松山参将左辅、中军毛凤翼,并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军民大惧,焚房谷而走。
右屯储米三十万,饷军则为续命之舟,委敌则为盗粮之籍。
这一切袁崇焕有没有责任呢?答案不光有,还是主要责任,他在向朝廷汇报的时候承认自己主动放弃锦右,但措辞上却不是逃,而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了一个“撤”。
袁崇焕题:“……倾巢入犯,视蕞尔之宁远如杌上肉,至兵过锦右一带。彼不知臣之先行撤入,而谓我先逃,故一往而无复顾忌,直抵宁远城下。”
第三位反对的是蓟辽总督阎鸣泰。
天启七年五月,宁锦大战结束后,蓟辽总督阎鸣泰上书天启,说辽东镇每年消耗数百万军饷,除了发工资之外,几乎全部用来修建城池台堡,一开始是宁前防线,后来又开始修筑锦州、大小凌河三城,并且夸下海口说一旦建成,则关外“四百里金汤固矣”。但是宁锦刚一开战,袁崇焕就马上就要求蓟、宣、大三府驻军前来支援,根本看不到每年花这么多财力、物力到这条防线有什么意义!
蓟辽总督阎鸣泰题:“锦州遐僻奥区,原非扼要之地。当日议修已属失策,顷以区区弹丸几致挠动乾坤半壁,虽幸无事,然亦岌岌乎殆矣。窃意今日锦州止可悬为虚著,慎弗狃为实著,止可设为活局,慎弗泥为死局。”
明朝北方的九边重镇分别是辽东、蓟镇、保定、宣府、大同、山西、延綏、宁夏、甘肃,其所统辖之军队都是明朝的精锐主力所在,九镇中又尤以袁崇焕所在的是辽和蓟、宣、大四镇最强,所以袁崇焕要求三镇来协防,那就几乎相当于动用了全国一半兵力(顷以区区弹丸几致挠动乾坤半壁)。
天启当然明白,便下令放弃锦州,后金随即派兵前来进行了接收。但诡异的是,后金并没有派人驻守甚至迁百姓来长住,而是和大、小凌河一样,只对城池进行破坏后就撤了。
五月闻明兵弃锦州,遁往宁远。命贝勒阿巴泰、岳託、硕託及八固山额真等,率兵三千人,往略明地,并堕锦州城。
对于皇太极和后金来说,在1644年入关之前,他们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做两项工作:抢劫财物掳掠人口、通过灵活机动来去自如的运动战消耗大明,根本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
第四位反对的是大明最后一位蓟辽总督洪承畴。
关宁锦防线建立后的第十三年(崇祯十二年,1639年),从陕西转战辽东的洪承畴出关转了一圈后,也不同意把防线推进到锦州。他的观点是,在缺钱少粮、军队没有战斗力的情况下,一座远离本土、孤悬关外的城池太危险了,不仅缺乏补给、没有能力去打敌人,反而更容易被敌人所包围(坐地自困)。
孰是孰非,我们用事实说话。
03从建成就几乎未发挥过作用遗憾的是,这条防线从修建到被完全摧毁,脆如纸糊,逢打必穿,除了宁远、宁锦有限“惨胜”之外,几乎没有发挥过孙、袁二人想像中的作用。
尤其是它的第一场测试就糊了。
因为在修筑关宁锦防线的过程中受到了太多的非议甚至弹劾,于是孙承宗就想采取措施回击不同政见者,也顺便检验一下从天启二年到五年招兵买马、养精蓄锐的成果。
天启五年八月,孙承宗根据一起并不确切的情报策划了耀州偷袭战,意图把防线进一步前移。却因为水师未在约定时间内到位,800人四昼夜还没完成渡河,结果把偷袭搞成了明战,被及时赶来的金兵“半渡而击之”,损失惨重。这场败仗也并非全无收获,它把明军意志薄弱、配合不力、战斗力渣等问题暴露地淋漓尽致。
不仅如此,柳河之败还让努尔哈赤非常不爽,他认为有必要教训一下近几年在眼皮底下修城筑堡、得寸进尺的明军。于是,次年正月,努尔哈赤亲自带领几个儿子出兵,一路上摧枯拉朽,根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就把孙、袁二人几年的建设成果一扫而光。
丙寅,天命十一年。正月十四日,帝率诸王统大军征大明……大兵将至右屯卫,守城参将周守廉率军民已遁。帝令八官领步兵四万,将海岸粮俱运贮右屯卫。大兵前进,锦州游击萧圣、中军张贤、都司吕忠、松山参将左辅、中军毛凤翼,并大凌河、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七城军民大惧,焚房谷而走。
这次失败,除从反面验证了之前王在晋关于辽东战场的关键不在城防、而在于军队战斗力的观点外,还同时验证了高第“锦州城大而朽坏,松山、杏山、右屯城小而低薄,皆前锋游哨之地。夏秋无事防护屯种,入冬遇大敌则归并宁远以便保守”的正确性。
经略高第奏:“……由此以东如锦州城大而朽坏,松山、杏山、右屯城小而低薄,皆前锋游哨之地。夏秋无事防护屯种,入冬遇大敌则归并宁远以便保守。自岁前闻奴欲犯右屯,即行该道镇严为提备,腊月二十后道臣袁崇焕来关城面议甚悉。以时势论,守四面之城易,守数十里之长城难。臣非敢急关门而缓宁远,以宁远之守着预定而不忙,关城之守着新议而未定也”。
天启末及崇祯初,随着皇太极先后在防线的西、东两翼连打带拉搞定蒙古和朝鲜,整个关宁锦防线两侧完全暴露在敌占区内,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各镇之间几乎失去联络成为孤城,遇到危险谁也不敢相互救援,因为谁出城谁就会成为后金“围城打援”的靶子——宁锦大战中,袁崇焕就因拒不救援锦州而遭到天启的疑忌。
于是,随之而来的就是清军大摇大摆绕过宁、锦的五次入关。而在这五次入关中,又属“已巳之变”影响最大、结果最坏。
明崇祯二年(后金天聪三年、1629年)六月,毛文龙被袁崇焕诛杀,后金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十月,皇太极率军避开宁远、锦州,兵分三路从龙井关、洪山口、大安口突入关内,攻占遵化,直逼北京。
看上去像不像马其诺防线!
后知后觉的袁崇焕急忙分部率军追赶,结果是赵率教4000骑兵在遵化附近被以逸待劳的金军伏击全军覆没,祖大寿部则被皇太极一个假动作晃得跑过了头。最后清军兵临城下,京师保卫战打头阵的居然是大同总兵满桂、宣府总兵侯世禄的勤王部队以及北京的卫戍部队。结果是金军斩明军副总兵申甫以下约7000人,继而击败明援军4万于永定门外,满桂、孙祖寿战死。次年(1630年)正月,皇太极见战果再难扩大,便向东挺进连克数城,并分兵驻守遵化、滦州、永平、迁安后,自率主力满载而归。
此战彻底打没了崇祯的耐心,于1629年(明崇祯二年、后金天聪三年)十二月一日就将袁崇焕逮捕下狱,并于1630年八月凌迟处死。
袁崇焕死后的第十年,洪承畴一语成谶,关宁锦防线也迎来了它的最后时刻。
明崇祯十三年(清崇德五年,1640年)六月,锦州被围。崇祯十四年(清崇德六年,1641年)三月,崇祯几乎倾关内之兵,命洪承畴领王朴、杨国柱、唐通、白广恩、曹变蛟、马科、王廷臣、吴三桂八总兵,步骑十三万,速令各镇总兵“刻期出关” ,会兵宁远,解锦州之围。面对复杂多变的危局,洪承畴上书要求“且战且守”的持久之策,但崇祯和兵部尚书陈新甲却以兵多饷艰为由,主张速战速决,催洪承畴进军。无奈之下,洪承畴进入锦州外围的松山;八月,被皇太极亲率大军切断南逃的退路;崇祯十五年(1642年)三月,松山城破,被围困半年之久的洪承畴被俘,锦州守将祖大寿同时率众出降,塔山、杏山也随之相继陷落,关宁锦防线至此被彻底打破。
04背后的原因首先,关宁锦防线定位从一开始就比较模糊。作为防线的首倡者,孙承宗的本来意图其实是想步步为营,以缩短向前推进时的供给线。但是到柳河之战惨败后,明军渣到极限的战斗力让孙承宗发现了这一战略思路的巨大BUG——明政府缺少足够的财力作后勤保障、没有一支强大的野战队伍作进攻支撑——于是,这条按照进攻补给设计的堡垒线就已经基本失去了它的初始作用,蜕变成了一条远离关内没有依凭、也没有战斗力的孤立单位,攻不出去,想守住更难。后来兵科给事中李鲁生就以此弹劾孙承宗,说从古到今就没听说过出征好几年还在边境上徘徊,坐拥十几万大军徒费粮草的,你这根本就是在消极防守而不是进攻。
从古征战未有陈师境上数年不进者,亦未有去敌既远虚设十余万之众坐食自困者,有之则守戍之众而非进取之旅也。
其次,关宁锦防线名为防线,实际上只有山海关勉强可以称为“线”,而宁远、松山、塔山、大小凌河以及锦州之间并没有城墙相连接,完全就是一条线上数个完全孤立的点,后金军队尤其是骑兵可以在其中肆意穿插,来去自如。关宁锦听起来互相关联,实际受到攻击时从来都是首尾不能兼顾——这一点在宁锦大战中体现地淋漓尽致:宁、锦之间谁也不敢救谁,不得不从山海关请满桂出兵救险。尤其是锦州,远离关口,深入辽地,根本就是一座孤城,一旦后方的关、宁有险,它有基本上可以不攻自破——洪承畴最终就栽在这里。
第三,这是一条被孙承宗和袁崇焕假设的防线。一是假设后金都是死脑筋,只按宁锦这一路攻击大明;二是假设后金每次来都抱着坚城死啃,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从不绕路;三是假设蒙古人永远效忠大明,不会做后金的帮凶,不会借路,也不会领路。遗憾的是,这三个假设都是一厢情愿,只要有一个不成立,这条防线立即就成为一个“伪命题”。比如当天启末年喀喇泌部脱离大明倒向后金之后,后金更是发现自己南下的选择多了无数种,甚至说畅通无阻也毫不为过,于是便向西借道轻松实现五次入关。
第四,关宁锦防线更多地是自缚手脚。总结袁崇焕对行军打仗的理解,基本上就是六个字:凭坚城、用大炮。萨尔浒之战让整个大明对后金的野战能力畏惧如虎,宁远、宁锦守城战中却几乎没让后金占到便宜,于是,袁崇焕仿佛找到了克制甚至打败后金的钥匙,在他眼里,关宁锦就是整个大明朝的救命稻草。殊不知,建了城,就得安排人布防,一有战事,谁也不敢擅离职守。这种布局让明帝国战斗力最强的关宁军丧失了机动性,被牢牢地锁在东北一隅,后来的北京保卫战中,袁崇焕为什么只带了九千人就去尾随追击皇太极的数万大军,因为那已经是机动部队的极限了。
从这几条来看,建立并坚持这条防线的战略思路是僵化而且刻板的——形势已经发生变化,仍然死抱着传统不变,焉能不败?这也同时暴露出袁崇焕所谓的“以边才自许”,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军事发烧友,其真实的军事指挥和判断能力让人一言难尽!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参考资料:《明熹宗实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