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35岁的袁崇焕参加会试,排在了三甲四十名,最终只取得了一个“同进士”的出身。
按照当时的政治惯例,袁崇焕被外派为福建邵武知县,成为一名“七品芝麻官”。像他这种情况,如果运气好、够努力且不犯错误的话,终其一生,最后能在五品上致仕,如果要想再往上一步,简直难于上青天。
不过,袁崇焕运气不错。这时的大明已经内忧外患疾病缠身,虽然流民尚未形成气候,但帝国东北边境自萨尔浒一战后,局面早已无法收拾。战争,成为笼罩在王朝上空的一片阴云。
作为读书人的袁崇焕身上,也没有当时文官群体一贯的迂腐气,反而有点像班超,平时喜欢与人谈论兵法,尤其是在遇见退伍老兵时,更喜欢和他们讨论边境战事。情况了解地多了以后,便开始有了投笔从戎的欲望和冲动,他认为,禀赋、学识再加上对时事的掌控,自己已经具备了出将入相、镇守边关的能力。
袁崇焕,字元素,东莞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授邵武知县。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
机会很快就来了。
天启二年(1622年),袁崇焕回京述职,期间,他跟着自己的老师、内阁大学士兼东林元老的韩爌参加了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东林党人聚会。
东林党人见面,老规矩:干啥啥不行,嘴炮第一名。而自负学识才干的袁崇焕面对这么一群京师大佬,不仅没有丝毫怯场,反而像是胸藏兵甲,侃侃而谈。这成功引来了一位东林党魁、时任御史的侯恂(就是《桃花扇》男主人公侯方域的父亲)的注意。经过几次长谈之后,侯恂爱才心切,便保荐袁崇焕到兵部任职方司主事,正六品。
袁崇焕这次因言见用非常符合东林党人的风格:只要读书够多,天下事便信手拈来,尽在掌握。
由于从朱元璋时期开始的思想钳制以及八股取士的用人传统,大明文官集团越来越走向迂腐、浮夸的一面,这一点,东林党人尤甚。用清人戴名世的说法就是:
东林、复社多以风节自持,然议论高而事功疏,好名沽直,激成大祸,卒至宗社沦覆,中原瓦解。
一代名臣刘宗周的表现便极具代表性。
朱由检刚继位的时候,为正朝纲,在采取种种措施瓦解、剔除阉党的同时,还大力招募、挖掘各类人才,原来一直被魏忠贤排斥在外的东林党人纷纷见用,大儒刘宗周就在此时被特召进京。
崇祯对此抱了非常大的希望,刘宗周甫一到京,就急不可耐地让其前来召对,结果发现此人的水平和能力与自己的要求相去甚远。
这时的大明江山,除了没钱没粮没兵之外,朝内有党争,朝外有流民,关外有后金,可谓内忧外患,国亡在即,他没理由平心静气、按部就班地开展工作。他的意思是刘宗周们针对现状,迅速拿出切实有效的应对办法来。
而道德文章均为当世一流的刘宗周却回答说“都是陛下您求治太急,用法太严,诸臣生怕做不好就担责任,所以陛下才无人可用,自然无将统兵,无兵杀贼。”
至于如何解决,刘宗周说,只要您以尧舜为榜样,守仁心、行仁政,形势慢慢地就会好起来的。
陛下以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天下自然太平。
崇祯听到这话呆住了,这就是东林党人口中的大儒的水平吗?你现在让我行尧舜之政,流民会消停吗?关外的后金会因为感动而停止进攻吗?你们这群文臣能停止内斗吗?你还是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于是一纸调令,刘宗周就去工部赋闲了。
那边刘宗周也不高兴,认为这个十六岁的小青年一是不尊重老同志,二是居然敢质疑圣人留下的宝贵思想遗产。他越想越气,憋了一个月,又给崇祯上了一道《痛恨时艰疏》,对崇祯上任后搞的一系列施政措施进行了全面的抨击和否定。
崇祯大怒,让内阁拟旨严办刘宗周。此时的东林内阁和刘宗周穿一条裤子,当然想维护老刘的说辞和体面,所以拟了四次都是大而化之糊弄了事。崇祯一看不对,索性绕过内阁,直接罢免了刘宗周。
崇祯十五年,帝国的形势江河日下,忠臣良将除了死在流民手里就是死在自己手里,越来越无人可用,于是再次下旨召回刘宗周出任左都御史,并让他推荐一下总督、巡抚人选。
结果刘宗周还是老调子,说用人要先看品行再看能力。
崇祯反问道,一个人德行再好但不会打仗有什么用?
显然,朱、刘二人的思路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在崇祯看来,此时的大明帝国犯了急性心脏病,需要的是速效救心丸,而刘宗周却给他开了几副中药说慢慢调理,崇祯焉能不急?于是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从袁崇焕后来的表现看,他和刘宗周的路子是完全合拍:理论比谁都强,动手比谁都慢。
这一点,后来孙承宗也看得比较清楚,在第一次巡阅山海关时,他就发现袁崇焕虽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但明显是喜欢出风头(疑其喜事)胜过脚踏实地地去做事,所以便有意给他出难题,希望他能有所改正。
大学士孙承宗奏:“臣以六月二十六日入关城……面袁监军崇焕辈,统湖兵分堞而列其上……而袁崇焕守宁远之议,气勃勃欲起……臣非谓袁崇焕辈之慷慨,而不疑其喜事也。盖再三驳其议以尽其任事之心”。
不可否认的是,孙承宗的眼光很毒,后面无论是对天启承诺“一人守山海关”还是对崇祯承诺“五年复辽”,都是袁崇焕这种性格的体现。
不过,在真正碰到钉子之前,没有人质疑袁崇焕的能力,袁崇焕对自己更是自信地无以复加。
就在调入兵部不久,机会再次降临。
这一年,由于经、抚不合,大明在辽东遭遇广宁大败,数百万难民拥入关内,辽东经略熊廷弼和广宁巡抚王化贞双双撤职查办。
辽东战火引发了朝堂恐慌,所有的文官武将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躁不安,但他们不是因为国难着急,而是怕自己成为倒霉蛋被皇帝派往关外。
这时,兵部有人发现新来的主事袁崇焕已经好几天不上班了,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02独闯辽东,是英雄虎胆?还是轻率冒失?不久,袁崇焕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一问之下,原来在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一人一马跑到辽东,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进行了一番实地调研和考察。
紧接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一篇充满了胆识勇气和独特观点的调查报告新鲜出炉,袁崇焕上书天启:辽东战事没有想像中的那么严重,只要给足兵马和粮饷,我有办法有能力守住这块地方。
“予我兵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又惊又喜,但朝臣却吓倒一片。
有调查当然就有发言权,众人纷纷挑起了大拇哥,在他们的心里,这个袁崇焕有没有真本事倒在其次,关键是有他自愿去辽东,其他人就不用当炮灰了。
被集体认可的袁崇焕再获提拔,职位为兵备佥事,从四品,督军关外。
东林党人认为袁崇焕独闯关东勇气可嘉,但有人却不以为然,比如时任辽东巡抚的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记载了他对袁崇焕的看法。
王在晋题:“……职属袁崇焕胆魄称雄,志力并矫,且其澡涤之襟期光明之心事迥迥逸群,职心重之,爱之。及崇焕对职曰:‘我不惜命。’职应之曰:‘性命与封疆孰重。’制袁崇焕轻进。
第一句,王在晋对袁崇焕的胆气之雄、志向之大进行了充分肯定,但接着却话锋一转,说袁崇焕的所谓“不惜命”根本不是勇敢,而是冒险和“轻进”。
袁崇焕说,我不怕死。
王在晋回复道:勇气固然可嘉,但你个人的生命和国家安全相比哪个重要?
同一个折子中,王在晋先是用一个“轻”字概括了辽东自启战以来的所有败局,接着又谈了对袁崇焕“经理前屯”做法的担心:
王在晋题:“昔清、抚之败起于轻敌,三路之败起于轻进,广宁之败起于轻挑,轻之一字遂以亡辽。
职令其往前屯安插辽民,四鼓入城,夜行于荆棘,蒙茸虎狼潜伏之地,职未尝不壮其气,而深虞其轻进也。
前屯城廓不完,居舍未备,粮糗告诎,甲仗无全,辽人中可选兵三千,袁崇焕欲领兵居之,合所部可共得兵七千,欲驻兵不得不急修缮,急修缮不得不缓训练,以乌合之众居狼狈之乡,居平且难存活,遇变何以自持。
在他看来,前屯城墙破败,没有房屋、粮草以及盔甲兵器,而且队伍也是新招的,没有经过训练,这种情况正常生活都难以保证,更别说发生战争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证明王在晋的担心有点多余,因为在随后的四年里,袁崇焕以守为主,步步为营,居然不仅收复疆土二百余里,还修筑了宁锦二百余里的防线,官职也从兵备佥事一路升迁为辽东巡抚,正式成为封疆大吏,演绎了一段官场神话。
但好事也仅止于此,丢掉朝鲜和宁锦大战成为了检验袁崇焕真实能力的试金石。
03一免一用,是天启明白?还是崇祯糊涂?天启七年,皇太极出兵宁锦大败而归,但立功的却是前来援助的山海关守将满桂,主将袁崇焕因消极观望、碌碌无为被监军弹劾,不久被天启以“暮气难鼓”为名免职回乡。
从留存的史料来看,袁崇焕此次被天启免职主要是因两方面的原因:私自与后金议和却中了缓兵之计,宁锦大战中游移不定、进退无据、损失严重。
先说天启皇帝口中所谓的“缓兵之计”。
天启皇帝在上谕中说,袁崇焕最大的错误就是私自议和却被后金摆了一道,但是考虑到他在关外已经待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怎么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袁崇焕谈款一节,所误不小,朕不加谴责,尚著叙赉分明,念久在危疆姑使相准耳。
这一点天启没有冤枉袁崇焕。
天启六年八月,努尔哈赤去世,皇太极秉政。十月,袁崇焕派出和尚李喇嘛、都司傅有爵为使者前往后金,一为吊唁努尔哈赤,二为祝贺皇太极,三为议和。但是,袁崇在向朝廷的汇报中却故意隐瞒了第三项内容,而是说努酋新亡,他的儿子们肯定会为争权夺利打得不可开交,我希望去给他们再添上一把火。
八犬同牢,投之骨,必噬。臣正与经督及内臣谋其能往者。万一此道有济,贤于十万甲兵,且乘是以觇彼中虚实。
天启未置可否,只是让他自己看着办(悉听便宜行事)。
皇太极看上去非常配合,于十一月派遣方吉纳、温塔石等人跟随李、傅使团返回,并带去了双方修好的意愿:
顷停息干戈,遣使吊贺,来者以礼,故遣官陈谢。昔皇考往宁远时,曾致玺书言和,未获回答。如其修好,答书以实,勿事文饰。
袁崇焕大喜,殊不知,皇太极此时正准备攻打朝鲜,怕袁崇焕乘虚而入抄他后路才假意答应。
天启七年(后金天聪元年)正月,皇太极派二贝勒阿敏率领济尔哈朗、阿济格、杜度等人带领四万大军渡过鸭绿江,征伐朝鲜。为进一步稳住袁崇焕,他再次派遣方吉纳、温塔石带着条件来到宁远,提出明廷需交纳岁银方可议和(约其议和,及每岁餽报之数)。
就在双方在谈判桌上你来我往的时候,后金军已经先后攻下朝鲜义州、铁山等地,并从义州分兵八千攻打毛文龙。
天启得知后又惊又怒,命袁崇焕派军攻击后金,他的意思是亡羊补牢,即使救不了朝鲜,救毛文龙也行。但袁崇焕却想借机抢修大小凌河以及锦州,以便稳固自己的关宁锦防线,所以便以孤军、路远、粮草不继等为由反复推托,最终才派赵率教领九千人来到三岔河,连后金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回军了。
这次所谓的救援被王在晋批评为纸上谈兵。
辽抚援鲜,布置极其可观,乃官兵望河而止,此真为纸上之兵也!辽兵果可用耶?
因为众寡悬殊,毛文龙只能与后金大军展开游击战以自保,让后金主力从容不迫地打败朝鲜,并于三月逼迫朝鲜结成“平壤之盟”。
从此之后,大明失去了一个重要盟友、后金后方少了一个重大牵制、东江毛文龙部也少了一个重要的后勤补给地。
袁崇焕的私自议和还产生了一个后遗症,即把原附大明的蒙古部落推向了后金,原因在时任蓟辽督师的王之臣的奏章中阐述地很清楚:
督师王之臣奏:“……年来奴酋求和于西虏而西虏不从,屈服于朝鲜而朝鲜不受,一旦议和彼必离心,是益敌以自孤也。近日通官过都令处,夷鞭其背云:你汉人全没脑子,终日只说我们不助兵,你自家驮载许多金帛,着哈喇替他吊孝求和,反教别人与他为仇,我们也不如投顺也罢了。”据此我将何辞应之?
意思是蒙古部落对着汉人翻译一边打一边数落:汉人没脑子也不讲信用,整天嫌我们不帮你们打后金,你们倒好,让我们与后金为敌,自却拿着金银财宝和后金议和。这样的话何如我们也投降后金?
综合这几方面来看,在这场和谈中,后金可谓“一举四得”,而明方则是“一举四失”,难怪天启如此不高兴。
再来看袁崇焕在宁锦大战中的表现,是否符合天启对其“暮气难鼓”的评价。
天启七年(1627年)五月,打服朝鲜、打散毛文龙的皇太极发现袁崇焕居然趁这个当口抢修锦州、大凌河和小凌河的工事,于是迅速出兵,先后攻下大、小凌河然后兵围锦州。
事态紧急,袁崇焕一边部署城防,一边向驻守在山海关的蓟辽总督阎鸣泰呼救。可能感觉面子上过不去,便给自己不能驰援锦州找了一大堆理由,他说:多年来负多胜少,辽东军已经对后金军形成了一种心理畏惧,援救锦州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他还不忘道德绑架一下阎鸣泰,说如果宁锦失守,你山海关也保不住。
贼奴围锦州甚为严密,关宁精兵已被贼军拦断两处,贼奴有累胜之势,而我在积弱之余,十年以来战栗畏敌,如今仅能办一‘守’字。责之赴战,力所未能。而宁远、松山、杏山、塔山四城为山海关之藩篱,如若宁远有失,则山海关必定震荡,可谓天下安危所系,故臣不敢以四城之兵而远救锦州。
阎鸣泰却没和他计较,一是他了解袁崇焕能守不能战的特点,二是为了山海关乃至整个大明,他又不能置锦州生死于不顾,于是便派满桂、尤世禄带领一万明军援救锦州。
到达宁远后,袁崇焕把这支队伍扣下八千,并另外搭配两千辽东军跟满桂去了锦州,但在笊篱山被后金包围,“(满桂)奋勇力战,虏死甚众”,最终突破重围,重新退回宁远。
皇太极尾随而至,于是,宁锦大战出现了这样一幕:主角远远地躲在城内大呼小叫,配角在城外一线拼死冲杀。
袁崇焕安排孙祖寿和满桂二人一东一西,出城与后金撕杀,自己则是坐镇城头指挥(凭堞大呼),此战满桂身中数创不退,后金为之气夺,最终引军而还。
在给天启的奏报中袁崇焕自豪地说,这么多年来,因为萨尔浒之战的阴影尚在,一直没人敢和后金野战,但今天凭借着我的遥控指挥和满桂的冲锋陷阵做到了。
十年来,尽天下之兵,未尝敢与奴战,合马交锋。今始一刀一枪拚命,不知有夷之凶狠骠悍。职复凭堞大呼,分路进追,诸军忿恨此贼,一战挫之,满镇(满桂)之力居多。
但结果却耐人寻味。
满桂加太子太师,世荫锦衣佥事。
袁崇焕则被天启批为已经失去了干事创业的劲头,批准其辞职养病。
袁崇焕暮气难鼓,物议滋至,已准其引疾求去。
袁崇焕默默地收拾好行囊启程返乡,没成想刚走到半道,京城传来消息,天启驾崩,崇祯即位,同时传来的还有他将被重新启用的消息。
比较有意思的是,曾经给魏忠贤修过生祠的袁崇焕最早引起崇祯注意,居然是因为他和当时的辽东经略王之臣相比,被投诉地相对较少(被参尚少),而王之臣则被评价为没有能力没有业绩,形象也不好(丑诋已极),所以袁崇焕就被起用了。
刑科都给事中薛国观言:“臣前具东警频报一疏,敢谓我皇上之用舍转换,令其去就靡从哉。盖有见于袁崇焕与王之臣彼此水火,廷臣有力荐崇焕者,随即有力参崇焕者,有力参之臣者,随又有勉留之臣者,议论纷纭。真如聚讼,即皇上不遽加罢斥,而当此且荐、且参、且参、且留之际,讵能使之晏然在位而展其四体哉。看来两臣势不容并立,崇焕前有成効被参尚少,当令速赴任受事。之臣即生平无他,人亦率信,然丑诋已极,恐无颜立于将士之上。莫若令将收降分散淂当,暂准回籍以需起用从之。”
其实,相比于第一印象,袁崇焕被启用更多地是由于朱由检没受过帝王教育、不懂政治平衡术所致。他一上台就对阉党等各路“奸邪”进行了清算,多年来一直遭受压制迫害的东林党人扬眉吐气,迅速把持了朝中所有的重要岗位,史称“众正盈朝”。
崇祯元年四月初三,有东林背景且已在辽东深耕多年的袁崇焕也被重新召回,并升任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督御史、督师蓟辽。
七月十四,崇祯举行平台召对,袁崇焕感动地一塌糊涂、激动地热血贲张,当即拍着胸脯夸下海口:我五年之内把辽东给你拿回来。
计五年,全辽可复。
此言一出,十六岁的青年皇帝比袁崇焕还激动,不仅按其所列军备清单清空国库,还收回了之前天启授予王之臣、满桂二人的尚方宝剑,转赐袁崇焕。最后,意犹未尽的崇祯更是在宫中赐宴,款待这位即将改变大明国运的栋梁之材。
平台召对的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遍了京城,五年之诺让一帮熟谙政治规则和东北战局的东林大佬又惊又怕,他们派代表、给事中许誉卿找到袁崇焕,问你靠什么在五年之内收复辽东。
袁崇焕的回答直接惊掉了许大人的下巴:看皇上挺着急,就随便说说让他宽宽心。
圣心焦劳,聊以是相慰耳。
见袁崇焕政治上如此幼稚,许誉卿简直急得抓耳挠腮,他毫不留情地指出:皇上虽然年轻,却极有主见,将来他如果按这个进行考核的话,你就惨了。
上英明,安可漫对。异日按期责效,奈何?
袁崇焕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番思考之后,他决定与崇祯讨价还价,尽量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
七月十六,他上疏崇祯,说人在江湖飘,难免会说错几句话、犯点小错误,到时候希望您不要吹毛求疵。
崇祯也很配合,表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切勿瞻顾。
见崇祯仍然没有知难而退,袁崇焕又进一步狮子大开口,要求自己在前线打仗,各部门一定要全力配合,后勤供应一定要有保障。结果崇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表示,即便是清空国库,也要满足他的要求。
顷之,帝出,即奏言:“东事本不易竣。陛下既委臣,臣安敢辞难。但五年内,户部转军饷,工部给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须中外事事相应,方克有济。”帝为饬四部臣,如其言。
再也退无可退,八月初六,袁崇焕再次回到山海关。
如果比较一下袁崇焕在天启、崇祯年间两次“画饼”式的表态,就会发现这两种理念其实是完全矛盾和背道而驰的。
“我一人独守此”,着眼点在防守——由于天启对大明的状况非常清楚,因此对辽东战事要求不高,维持现状不再继续恶化就算达标。而且还有孙承宗的帮助,袁崇焕这一点做得还算可以,不仅没让清军前进一步,反而还向前推进了二百里,虽然都是无险可守、无粮可恃、后金也看不上眼的无人区。
“五年平辽”,着眼点则成了进攻——因为崇祯和大哥天启的性格脾气不一样,性急而且多疑,所以,再继续使用原来那套“用屁股进攻”的消极战略是行不通了,袁崇焕无奈之下只能弃己所长以迎合崇祯。
问题来了,天启年间袁崇焕经略辽东数年,除了宁远、锦州几次纯防御作战外,他一直在修建防御工事,主动出击少之又少,一次有明确记载的柳河之战,还因配合不力,把偷袭打成了强攻,最后以完败告终。
综合之前的表现,袁崇焕更善守而不善攻。
04临阵指挥,是人屠白起?还是嘴炮赵括?袁崇焕的军事水平到底如何,其实不用大费周折地去研究,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就是两块很好的试金石——两父子虽然同为大明劲敌,但两人的作战风格却完全不一样——努尔哈赤侧重蛮力,皇太极则擅用巧劲。
努尔哈赤有着狼的残酷狠决,喜欢直来直去。就像萨尔浒战役前,他在听说明军分四路进剿时,只是轻蔑地说了一句:任他几路来,我自一路去。多年的征战,他对自己的指挥能力和部队的作战能力都极其自信,事实也果如其所料,四路明军除一路跑空之外,其他三路几乎全军覆没。
与北方民族直来直去、以硬碰硬不同,汉人打仗一直讲究四两拨千斤,就是尽量用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收益。
历史上,中原王朝与北方蛮族在野战中有两个朝代不落下风甚至碾压,那就是巍巍强汉、赫赫大唐。这里面一是技术优势,尤其是武器,虽远必诛的陈汤就曾说过,在铁制兵器的加持下,汉军对匈奴可“以一当五”;二是技战术,在耍心机玩谋略方面,如果汉人说第二,那这个世界上没人敢说第一,尤其是兵法,中国人可谓是老祖宗,先秦时期就有《孙子兵法》、《吴起兵法》、《尉缭子》等诸多兵书传世;第三是精气神,在军功制和府兵制下,军人的待遇好、晋升空间大、荣誉感强,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家都能做到不畏死。
后来随着重文轻武风气的盛行,中原王朝的尚武精神逐渐褪化,再加上技术进步拉近了双方在硬件方面的差距,导致在与北方游牧民族的野战比拼中节节败退。
不过,尽管攻击能力有所下降,但因为有弓弩、火器的加持,一段时期内汉人在守城战中还能具备很大的优势,最典型的当属南宋末年的钓鱼城,让打遍天下无敌手、横扫千军如卷席的蒙古大军师老于坚城之下,不仅数年未建尺寸之功,还把自己的大汗蒙哥搭了进去,导致蒙古发生陷入王位之争,让南宋又苟延残喘了数十年。
宁远大战也是如此。作为刚刚开化的马背民族,女真人在野战中可以不动如山,侵略如风,来无影去无踪。但是到了攻城环节,他们一没技术,二没设备,单靠着打进城去抢金银抢女人的一腔热血和在冰天雪地里练就的彪悍的血肉之躯去硬拱,对于守城一方而言无异于是送人头。所以,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吃到了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败仗。
反观袁崇焕,因宁远大捷被捧上了天,在朝堂上成为了继熊廷弼、卢象升、孙承宗等人之后的又一位名将,仿佛只要有他在,鞑子灭亡可期,大明中兴在望。
宁远大战半年后,努尔哈赤死了,继位的是他的四儿子皇太极。
这个人成为了大明王朝更大的噩梦,因为与乃父不同的是,皇太极打仗习惯动脑子,不唯袁崇焕应付不了,放眼整个大明也很少有人能够应付。
借“议和”之名征服朝鲜、收降蒙古、断大明两臂,就是他给袁崇焕乃至明廷上的第一课。
反观袁崇焕,他的作战特点基本可以用六个字概括:凭坚城、用大炮。
天启六年冬,袁崇焕和赵率教以及两位监军巡视锦州、大小凌河时说,辽东战局烂到这种程度,往后只有躲在城池内坚守不出,敌人来了就用大炮轰,别无他法。
辽左之坏,虽人心不固,亦缘失有形之险,无以固人心。兵不利野战,只有凭坚城、用大砲一策。今山海四城既新,当更修松山诸城,班军四万人,缺一不可。
宁锦大战前,袁崇焕对这几座城池不仅倾注心力而且信心满满,随行的人对下大气力修葺三座孤城提出质疑,说如果敌人对他们分割包围的话怎么办。
袁崇焕: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互相配合、攻守兼备。
逐步而前,更迭进取。战则一城援一城;守则一节顶一节。步步活掉,处处坚牢。守关与复地不得分作两截功夫。
天启七年五月皇太极来攻三城,袁崇焕转头向皇帝汇报时更加豪气冲天:城池坚固,装备齐全,只靠现在的六万人就足以抵挡后金的百万大军。以后边种地边修城边往前推进,后金如果敢来我们不用出战就能取胜,如果不来他们只能坐以待毙,这样不出四年就能完全解决问题。
险设而事备,以六万守四城,奴即百万,何敢飞越?从此且耕且筑且前,夷来我坐而胜,夷不来彼坐而困,前后四年便可制胜。
这两个牛吹得太大了,不久就被打脸。
首先是顶在锦州一线的赵率教一边拼死抵抗,一边向宁远呼救,但后来发现喊破了喉咙也见不到一个援军,估计他自己也纳闷,说好的“战则一城援一城、守则一节顶一节”呢?
他其实有点误会袁崇焕了,因为此时的袁督师不仅在想办法救他,而且还想了好多办法。
袁崇焕对天启解释说,宁远城是山海关的屏障,山海关又是全国的屏障,宁远危险则山海关危险,山海关危险则大明王朝危险,所以我得先保证宁远的安全,对于锦州,我不能倾力去救,但是派出了四支奇兵。
且宁远四城为山海藩篱,若宁远不固,则山海必震,此天下安危所系,故不敢撤四城之守卒而远救,只发奇兵逼之。
第一支,学着隋朝的杨素派出二百名死士,但是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效果如何;
方募死士二百人,令其直冲夷营,如杨素用寡法,今已深入,未卜存亡。
第二支,找了些四川和浙江籍的士兵,拿着铳炮去震慑敌军了;
又募川浙死卒带铳炮,夜警其营。
第三支,让傅以昭带领水师抄后金的后路;
又令傅以昭舟师东出而抄其后。
第四支,让一个姓王的喇嘛找蒙古人来帮忙。
且令王喇嘛谕虎酋领赏夷使贵英恰率拱兔、乃蛮各家从北入援,无所不用其力。
但估计是自己对这四路“奇兵”也没有信心,所以袁崇焕最后又对天启放了一个大招:就怕敌人反复攻击,所以保险起见,最好派蓟门、宣府、大同三镇同时过来援助。
若彼分番迭攻,而我兵战不可透,则锦为必破……则预为宁远、山海援者,非蓟门三协与宣大两镇乎?
天启大怒:你前面不是说过用六万人就可以抵挡后金的百万大军吗,现在后金只来了几万人你就挡不住了?再个说了,我大明一共九边九镇,你让实力最强的三镇来帮你,这是把他们当成辽东的预备队了吗?
一会这样、一会那样、谋而无断、进退失据,完全乱了分寸,明显不具备一个统帅运筹帷幄、总揽全局的素质和气度。
宁锦大战后,袁崇焕沮丧地向天启汇报说,皇太极太狡猾了,我想联合蒙古,后金就攻打蒙古;我想让朝鲜在后方形成牵制,后金就迫使朝鲜归附他们;我想以议和为借口争取点时间把大小凌河和锦州修好,后金接着就来搞破坏。每一招不仅狠毒,而且还都早我一步占尽先机,如今锦州若失守,那下一个被围困的就是宁远,宁远以后就是山海关。
巡抚辽东袁崇焕奏:“奴子妄心骄气,何所不逞。我欲合西虏而厚其与,彼即攻西虏而伐我之交。我藉鲜为牵,彼即攻鲜而空我之据。我藉款愚之乘间,亟修凌锦中左以扼其咽,彼则分犯鲜之兵而挠我之筑。著著皆狠而著著不后。若锦失,奴又必以困锦之兵困宁,与中右一路乘胜而下即及关门”。
袁崇焕这番解释本是为了夸大其辞,让天启知道事态严重,即便打不赢也不是自己无能,而是皇太极太狡猾。但在天启看来,宁锦大战力挽狂澜的是满桂,袁崇焕除了嘴上功夫了得外,军事水平让人无法恭维。
这一刻,不知道天启的眼前有没有闪过一个成语和一个人:纸上谈兵,赵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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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明史》、《明熹宗实录》、《三朝辽事实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