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孤独时光(狼身上闪现出朝气和旺盛,我有点惺惺相惜了)

叶工讲故事 2023-11-23 15:12:27

作者:陆立明

春播结束,我的工作和生活随着李师傅的离开而调整,一是通勤改为驻在,菜地里的土屋每天日有炊烟夜有灯光,标明此地有人;二是照看一牛一马,喂喂牲畜,也喂喂自己。至于干活,一个月没一次。连部里派来“零工”,说是由我和王师傅指挥,其实人家带建制来的,和带队的头头讲清楚工作范围和要求,人家自己去干了。倒是我俩闲得难受,休息时凑到人堆里有话没话唠闲嗑耗时间。

刚住到菜地,白天好打发,有事做事,没事想找事就锯几截木头,劈成柈子码好。懒得动了,嫌屋里闷,卷本书爬上草垛顶,仰躺在干草堆里,闻着草腥味,看看书,晒晒太阳,倦了眯眼打个盹,不知不觉小半天。难捱的是夜幕降临,茫茫荒野,绵绵山峦,前后数十里惟我单身孤影,心会不自觉的往恓惶里收缩。睡在炕上,不熬到困倦得睁不开眼,绝不熄灭房间里那盏如豆孤灯。

睡得正香,空谷中传来声声野兽的怪吼长啸,声惨且尖,叫得我浮想联翩,心意荒凉。

人不临其境难察其情,住林场里,两面也靠山,大家夜里伴着风吼说鬼,白天围着火炉聊仙,走夜路也会被冷不丁蹿出来的生灵惊出个激灵,但从来不曾有惧怕的念头。菜地不然,深夜听到兽叫,身上骤然间会鼓起鸡皮疙瘩,心肌颤抖,有种无助的凄然,思绪像止不住的流水往灰里黑里想,想多了,人在被窝里缩成团虾米,枕巾泪迹漫漶,睡意荡然。

相伴兽鸣,会传来农牧队羊被咬了,鸡被吃了的传言。农牧队离菜地八九里地,深山坳里的一片开阔地,地势像只葫芦底,又像树枝上结的一颗果,后来走陕北,觉得更像袖珍版南泥湾。

我好奇地去农牧队看热闹,人家没当回事,觉得既然有吃羊吃鸡的野兽,就该吃羊吃鸡。像人吃羊吃鸡的道理一样。不吃才不正常。私底下朋友告诉我,野兽不先吃,我们哪有机会后吃?野兽吃一只羊,我们说还咬死五只,五只羊吃到我们肚子里,账统统算在野兽身上,何乐不为。

我无趣地返回菜地,心里害怕兽吼只好藏在心里。

深山坳里孤零零一座泥房,深夜里孤零零一盏油灯,一个人影,敏感的人气味怎能阻挡异类光临?谁没有好奇心?更何况此地究竟是谁的家园,仅凭人的一面之词说得清吗?夜梦中常常被零散的脚步声扰醒,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碎步声,猜想来者比我弱小,抑制不住竖起耳朵辨别,有时起床趴到窗台上往外张望。

这种傻事其实徒劳,不管有没有月光,黑夜里一个硕大的人影早已惊动窗外生灵,愈弱小的生命警惕性愈高,愈敏感。人未靠近窗台,对方早已溜出你的视线。没有寻到目标,也懒得再回炕上睡觉,裹条棉被蜷缩在窗台上迷迷糊糊,胡思乱想。

倘若听到粗重的脚步声,再有点踢踢踏踏的野蛮,不经意间脖颈缩进被窝,心里寒意凛凛。毕竟荒野,孤零零的土屋,隔壁牛马伴我日夜,照常理我哪怕不出门救助它们,也该为它们祈祷,保它们平安。然而我那时候说不清被什么邪念缠身,既怕事又盼事,即便与我朝夕相处的牛马,私心里竟也盼望它们遭到来客骚扰,与之搏斗,只要不伤及到我,无所谓谁被谁咬伤咬死,事态愈大愈好。

人要堕落,上帝也难拯救。我竟然会无端地期望朝夕相伴的生灵遭难,藉此引出大的动静,唯恐天下不乱。这俩生灵伴我寂寞,给我慰藉,没伤害我。今天回首,只能归结儿时混读过外国童话和中国神话,致使那段日子里有时享受清寂,有时企盼刺激,时而崇尚温雅,时而欣赏粗俗。在童话和神话的动漫里忽而天堂,忽而地狱地腾跃游移。

我的残酷从未兑过现,牛马远比我强悍,隔壁极少出现大的躁动,最多传来几声浑浊低沉的嘶吼。第二天开门,牛马无恙,我既无失落,亦无得意,蹲地上琢磨新鲜脚印,探究夜临动物的类别,偶尔趴地上像狗一样嗅嗅蹄印的味道。

大兴安岭深处蕴藏着无尽的未知和诡异,一片稀疏桦树林,阳光下白得惨淡,老林工走到跟前会做出各种怪诞的动作辟邪,没经验的人懵懵懂懂走进去,稀里糊涂忘了来路归途。山里人叫迷山。无垠的松林看着吓人,真走进去未必出不来。山里人怕桦树林不怕松树林。狐狸怕人,见人即逃,不知深浅的后生敢追,常年在山里转悠的猎人未必敢放下胆子追,林区里到处弥漫狐狸迷人的传说,谁也辨不清真假。

山里人说的更多的是狼,狼在山里人的嘴里类似聊斋,无处不在。从言谈中听得出来,大兴安岭野生动物里狼与人靠得最近,狼天生喜欢出没在有人味的地方,不经意间人狼邂逅。狼不像熊使人胆颤,也不像狐狸叫人疑惑,狼遇到人远比人见到狼镇静,狼会审时度势与人斗智斗勇,山里人嘴里聊狼,骨子里惧怕遇到狼,尤其惧怕单身遇孤狼。

从住到菜地第一天起,冥冥中觉得与狼有一遇。狼毕竟不是狐狸,狐狸妩媚人可淡定,野狼狡黠人非对手。

害怕冥想成真。

一天,睡梦中感觉怪异,睁开眼睛,天已经有点亮了。北方夏天亮得早,三四点钟光景,窗户上映着一颗狼头,舌头贴着三毫米厚的窗玻璃。我本能地滚下炕,随手抄起劈柴的洋镐,举在手里,与狼隔窗对视。恐惧似乎撵走了我的怯弱,想到生存的辛酸,连四只爪子的野兽也这么猖獗,一股无畏的怒火在心底里烧起。与狼近在咫尺,仗着玻璃窗的庇护,我挑衅地脸靠近窗玻璃,细致地察看这头肆无忌惮的狼。

狼灰白色,两只前爪搭在一尺多高、四五十分宽的窗台上,脑门微凸,绿森森细眼,两颗溜圆的眼珠射出凶狠,隐隐有点抑郁,眼睑往下,脸颊像竹筒一样笔直伸下来,脸上几无杂色,薄薄的茸毛还未脱稚气,微微裂开的嘴里露出两排锋利的尖齿,不得不承认这是头英俊帅气的少年狼,身上无处不显现出朝气和旺盛。

我有点惺惺相惜了,不清楚它远道而来是对我好奇,还是想嗜人果腹。我在侥幸前者的同时丝毫不怀疑后者,狼天性贪婪,狡黠暴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规则可言。我与狼前世无仇今世无冤,骨子里无心恋战,更没有品尝狼肉的雅兴和心思,大家活得都不容易,何必纠结,彼此放对方一条活路,不正是捡自己一条生路。

我厌倦残斗,更不想与一头漂亮的狼你死我活。倘若这扇窗户牢不可破,我抑或会放下洋镐,手贴到窗户上向狼袒露我的和平意愿,然而事实上这片玻璃不堪一击,谁知道对方是狼中的好斗分子还是儒雅绅士?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掂掂手里洋镐。

狼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一刻我俩形态相同,心态难说相像还是相悖?或许狼真的贪婪我这身肉,心想怎么才能吃到你?得防着点儿这个手里举着利器的家伙,别没吃到人自己脑袋先开花了-好饭不怕晚,让我想想,想想······

我们就此僵持着。

我期盼与狼化干戈,狼却迟迟不肯弃我离去,对峙中我脑海里不时掠过各种狼冲进来我对抗的场景,估计凭仗手里这把镐,即便狼破窗扑进来,我只要手脚不乱,劈中一镐,以狼硕大的身躯,无论哪个部位,狼必死无疑。脑海里也闪过先下手为强,隔窗对准狼脑一镐劈过去······传说狼心特狠,死了也不让人吃,吃过的五脏出毛病各有不同说法,脸上身上脱皮没几个人逃得过。狼复仇心强,春天的孤狼更邪,打死一个招来一群,拼了命和你搏杀,不咬得你死我活决不收兵。

我在人类已经活的灰头土脸,跟丧家犬似的,憋在离家六七千里的原始森林山沟里苟活,哪敢再招惹狼类,过被狼追杀的穷寇生活。

狼试着用前爪敲敲窗户玻璃,不像穷凶极恶急欲求胜的样子。我下意识地看一眼狼肚皮,虽未滚圆,也非瘪塌塌的空囊。我稍稍松口气,手握镐把,守着窗户。

狼终于没有进来,恋恋不舍地缩回两只前爪,挪下窗台,慢悠悠地转过身,一步步向远处走去,身影慢慢地消失了。我重新上炕,仰躺着看天花板,两行泪水顺着耳根把枕头浸湿了一片······能想什么呢?远方的家,远方的亲人,远方的熟悉,想想又睡过去了。

这次经历至今在我心里还是团迷雾,有点侥幸。有时莫名地会想象或许狼比人怕狼更怕人,抑或这头狼目睹过人对其他凶猛动物的凶残,狼可以无视人的力量和厮杀本领,但它不敢轻视人手里的器械,人会使用各种致敌于死地的器物,人不但杀戮非人,人连自己也杀。与人拼命,狼会不寒而栗,思忖再三······当然,也不排除这头狼和我一样,天生信仰和平,我们俩皆虚惊而已。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王师傅,他说哪能呢,不是狼,现在林子里有野果野菜,有狐狸狍子,狼有吃有喝的哪会再隔着窗玻璃找你,人肉真那么香?傻啊。我问那是啥?怕是狗吧。王师傅边说边敲敲门框,安慰我,门窗挺结实的,晚上关紧出不了事。回家时他招呼我:去我家吧,今晚包饺子。

听说饺子,我没客气,怀里揣一袋糖,坐他车后跟去了。

后来隐约觉得这头狼又光顾过几次我和我的土屋,清晨房前屋后稀疏的脚印里有它留下的足迹,有过初次印象深刻的邂逅,在改变不了生存环境的日子里,我惟能面对现实,把恐惧藏至心底,警惕着与这位朋友和它的同类们和平共处,直至离开······

那年,我18岁。

1 阅读:58

叶工讲故事

简介:听我讲讲知青的故事,听听他们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