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观20世纪一百年间的中国画史,可以说基本上每件经典作品的产生及每位艺术大家的出现,都与整个社会的政治体制、文化背景,以及艺术家的身份、其所在平台和职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有一些人并没有这些资源,但也能够安贫乐道地做学问和搞艺术,虽然与大家和名家在水平上并没有多少差异,但是默默无闻、不为人知。
专业上的成就如果没有相应的社会平台和身份职务来支撑就很难被社会承认,更达不到相应的社会价值实现,最后大多湮没于草野而无人知。同时,历史、文化及社会的存在本质又具有一定的公平和正义性,不会令全部的价值都得不到实现,这样就会有一些被文化研究学者发现的“失落的价值”。陈子庄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被发现了!
从艺术和学术本身来说,陈子庄的山水画的确是现当代中国山水画风格转型中的一个定位明确、个性强烈的案例。他成功地避开了西画的弊端,把传统笔墨与时代精神圆融有机地结合起来,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坚持直面生活,生成一个比较完善和成熟的风格面貌,他是“笔墨当随时代”在当代中国画变革摸索中的一个成功典型。
不过,陈子庄因为没有身份和平台,又不喜欢“唱太平歌”,所以他在世的时候就被遗落在了主流视野之外。
云崖高耸图
在艺术本体层面,那个时代大家都争着抢着学西画、画写生,而陈子庄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依旧陶醉在传统笔墨中。但是,他对传统笔墨的继承并没有陷入古人的窠臼里,没有拒绝对现实的写生,也没有停留于描摹的层面。
他按自己的喜好、用自己的方法来画山水树石和民居车船,形象不求形似,稍微变形的同时又不舍弃笔墨。陈子庄就这样毫不犹豫地画着现实生活景物,像乡野牧放、群鸭飞燕等都是他乐于表现的题材。陈子庄画的就是那个年代的平凡生活,没有“大跃进”的建设场景,也没有领袖和伟人的傲岸身影,完全去政治化。其反映的就是那个年代实实在在的平民生活,近于沈从文和汪曾祺的人文小说。
陈子庄的写生路径和精神气质有点承接了赵望云的路子,直面现实但又不抄袭表象,他有自己的观照视野和取舍角度,遵循着自己的感受来进行变形和夸张。所以,陈子庄笔下的乡土生活充满着人情味儿、乡土情思和人文情怀。
他喜欢这种平凡世界里的草木树石、树前屋后和山涧溪流,“日之夕矣,牛羊下括”“似曾相识燕归来”,一种散文般的诗意和人文情怀流淌于字里行间、沉淀在墨后,浸透着艺术家浓浓的乡思和乡恋,这就是那个年代纯真的情怀,如同郭味蕖的果蔬画一样真挚而永恒。这种平凡和散淡的主观情愫依然撩拨着和感动着今人,这就是陈子庄画中依然存活的艺术魅力。
画现实生活却不经过直接地对景描摹,这在那个年月是一个很难得的路径,因为很多画家都陷入了直接描摹的误区,抢着与照相机争功。
廿四纸册之四
陈子庄继承的传统不是“死”的传统(像一些人所坚持的、固守的甚至标榜的传统),他对传统的学习很活,不是固执于表象,而是为我所用、取我所需,保留线条但也并不是非得要讲某家皴法,更不会剽窃古人的笔墨形骸。他对传统该留的留、该去的去,不斤斤计较于皮毛,毫无多余的留恋,所以他的画很自我。画写生不是写生,临传统不是传统,最后还是他自己的。
陈子庄笔下的物象写生或者形象塑造并不是那种西画的写实,而是经由变形达于写意。他对笔墨的运用还是传统的路径,尤其是对墨色的开掘可谓淋漓尽致,很前卫,很有开创性。他对墨的层次把控得很好,也与用笔有机地结合起来,因而更显自然,这比单纯地铺染墨色写意性更浓。同时,陈子庄还是国画家中很难得的一位精于使用色彩的高手。
一般在国画领域因为传统技法中过度强调墨色的效果,所以很多国画大家其实都不会也不懂在中国画中如何使用色彩,但陈子庄懂,他不但懂,而且还会用,是一位擅长使用色彩进行表现的高手。陈子庄对色彩和笔墨的运用是有机融为一体的,水色、笔墨混为一体,这对提升国画的艺术表现力很有效果。陈子庄喜欢用纯度很低的“脏”颜色,老熟醇厚。
他把色彩关系、笔墨效果、点线面构成、夸张变形以及章法布局等都处理得很好,并且将这几个方面融为一体,臻于化境。陈子庄的绘画以小幅为主,色墨晶莹剔透、酣畅淋漓,故而如明珠、似美玉,色彩醇厚似有包浆,清雅温润、深沉隽永,这就是陈子庄笔下的水墨意象。
丙辰寄赠册之二
现当代画史上,人们都说山水画家不入蜀就成不了大家,像傅抱石、黄宾虹,他们都是在个人涵养与天地造化相遭遇中,得江山之助方才别开生面、成就经典的,尤其是蜀地的奇山胜水对他们影响极大,但是蜀地本土却出不了山水画大家,这似乎是现当代画史上的怪现象。
然而,陈子庄被发现之后,这个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陈子庄在20世纪70年代去世,他的艺术成熟期是在六七十年代。但当时他的画格和意境其实也正如叶浅予、黄胄的唯美纯艺术人物画一样,在那个年代是不可能被认可的。到了80年代,中国社会出现了20世纪的“文艺复兴”思潮,人性觉醒,人情复归。
在那个纯真年代,陈子庄笔下的乡土情思才被发现和认可,因而显露光芒且大放异彩,成为在六七十年代就已经吟咏出的却在80年代才被认可的一篇关于乡土的散文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