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避难记:鸡鸣寺行

近代史初绽芳华 2024-04-22 05:30:38

南京和下关是否已组成维持会(1937年12月23日,伪南京自治委员会成立,陶锡山为会长,孙叔荣、程郎波为副会长,赵威叔、马锡侯、黄月轩、赵公瑾、胡启阀、王春生为委员,张南梧、许传音、王承典、陶觉三、詹荣光为顾问。其中,许传音为国际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参与救助不少同胞。)?

当时我无法知道。

日军的惯例,每侵略一个地方,必利用当地的傀儡或团体以统治占领区。

这些人并非全是汉奸,像大湾子收尸,红卍字会的参与便属于善后工作。

1938年3月初,沦陷倏忽三月,地方已略形稳定,老百姓也逐渐回家。

"我们得回鸡鸣寺看看,在此地不是长久之计。"

有天二空和我闲聊,他看见附近居民都在设法盖没有梁的茅草房子。

"城进得去吗?"我怀疑地问他。

"据说可以出入,只不过城门口有鬼子兵,出入都得向他行个礼。"

"不用什么通行证?你怎么知道?"

"用不着!我问过许多老百姓。你敢同我进城去看看吗?"

"不行!我一离开庙子就不像和尚,尤其在中国人眼里,一看就看得出来。你还是带老头儿去吧!"

二空不敢一个人进城,所以我建议他带老头儿同去。

老头儿是我们对老农的称呼,大家都忘了他的姓名。

那天晚上大家一道商量这件事。

根据我们的经验,晚上连鬼子的巡逻兵也不会来,因此可以说是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

守印师叔和二空都急切想回鸡鸣寺。

出家人也是人,是人就未能免俗,所以他们不能忘怀鸡鸣寺。

其次还有一个最大原因,就是永清寺的存粮不多,而守志师父又一直在嘀咕着,说吃饭的人太多,米却一天天减少。

远在南京沦陷前,守印和二空就避难到了永清寺,前后算算也快半年了。

如今一旦苟安,守志师父却开始嫌人多。

回鸡鸣寺之计既定,翌晨二空就想偕老农先进城去侦察一趟。

吃过早饭后,我正在洗碗,二空走进厨房来,约我到江边去谈谈。

最近我和二空时常到江边散步和聊天,那是庙前临江的一片小竹林。

3个月前,我刚换上僧衣,因为突闻敌机声音,曾独自一人悄悄走进竹林去避空袭,还就地睡了一觉。

后来我们将两具尸体移放于竹林中,有段时间谁都不愿意再去。

自从红卍字会来收尸以后,才又成为我和二空清谈的小天地。

"我和师父若是回鸡鸣寺去,你得和我们同去。"

二空拉着我到竹林里来,主要就是谈这件事。

昨夜大家一同研究的时候,两位师父都避免提到我,倒不是将我排除在外,毋宁说是都有意争取我。

因此我虽不必顾虑无家可归,却觉得左右为难。

所以二空约我到竹林里来谈,开门见山提出这件事,我则不便作肯定的答复。

"你觉得鸡鸣寺一定回得去吗?三个月的征用,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去看了以后再说吧!"

我避重就轻地回答。

"不能回去当然不谈。如果回得去,那么大一个庙子,偏偏师父又是瞎子,我一个人哪儿管得了?"

"总之还是回去看看后再说。我和你都是年轻一辈,这件事最好由两位师父去决定。你知道我的立场,你们既然救了我的命,总不能再为我而增加麻烦。"

"这是我师父的意思,你既然算是守志师叔的徒弟,他便不好意思开口,只有由你自己拿出主张来。"

"啊呀!师兄!我们两个处得不错,我才敢说这句话。你们不赶我走,已经是天高地厚,难道我还敢挑肥拣瘦?"

二空和老农直到下午都还没有回来,我们留守的三个人很为他们担心。

自从施先生一去不返,我们对于鬼子不免提心吊胆。

何况两万人集体屠杀,六亩寺园中的46具遗体,这些记忆犹新,焉能不使我们心有余悸?

做晚饭时,我在烧火,守志师父在做菜,我故意逗着他说:

"师父!您那些腊味还藏了多少?"

"哼!吃尽当光,干干净净。幸亏只有我们师徒两个人吃,才维持到现在,要是拿来分给大家,早就吃光了。"

我们原先的六个人当中,只有守印师叔是吃素的。

"那么米呢?"

"米?你不是看见的吗?到如今也只够十天半个月的了。"

"那么我们真得想想办法,不能就这样等着挨饿。"

"他们不是已经决定回城里去吗?你打算怎样?"

我还没有试探出他的口气,他却直截了当地问我,倒使我有些不好意思说。

我只好反问道:

"师父!您看怎么办?我还不是听你的。"

"听我的?这要看你的决心。"

我索性站了起来,从灶口绕到前面,面对面比较好说话。

我一本正经地向他说:

"师父!您是当过兵的人,守印师叔也是。你们当和尚都是临阵脱逃下来的吗?"

"临阵脱逃?我们从来没有那样子做过。"

他将锅铲一放,似乎有些激动。

当过军人的,谁也不愿意背上"临阵脱逃"这四个字。

"那么我也不能临阵脱逃吧?"

"你怎算临阵脱逃?是渡不过江去。"

"打了败仗,即使当俘虏,也得设法逃回去。何况我还没有当俘虏,岂能这样躲下去?"

"若是当俘虏,那你早就在大湾子里了……"

"那倒是实话。"

我抢着说:"这完全是因为你们救了我,怎叫我不感恩呢?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还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和日本人打仗。"

我特别提高喉咙继续说:

"师父!您现在虽然是出家人,可是亲眼看见两万弟兄一夜就被机关枪扫光,这口气您忍得下去吗?"

他听了我这句话,马上拿起锅铲,将锅里的青菜急急忙忙乱炒一通。

我发现他已陷入极端的矛盾中,接着他便气吼吼说了一句:

"那你是打算离开我了?"

"不!师父!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我住在哪里都一样,最后目标都是归队打仗。除非战争明天就结束,那么即使您不留我,我自己也愿意留在此地做和尚。"

"为什么?"

他又停下来望着我。

"南京失守,并不能说我们一定就算打败仗。但是倘若战争明天就结束,就真的证明我们失败了。这时我除了做和尚,还有什么路可走?"

"可是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像你这样有善根的徒弟!"

"师父!您只看见正面,没见着反面。您72,我才26。您未必想找一个徒弟,像二空那样,每晚换上在家人的衣服,去逛夫子庙?"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说:

"那你真是六根未净!"

我们的对话在无可奈何之中僵持着。

我真无意上鸡鸣寺去,对我来说,一动不如一静。

永清寺的环境我摸熟了,鬼子兵巡逻的时间,我已经可以画出一张作息进度表,弄得清清楚楚。

若跟二空他们上鸡鸣寺,又得另打天下。

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是弄巧成拙?

我所争论的,是他们不应当长期挽留我。

救了我的命,对我来说只算是做了一半好事。

另外一半,则是如何将我送出敌人的虎口。

我和守志师父在灶下的僵局,被二空从城里回来的兴奋所打破。

尽管还是相当冷,二空和老农却跑得满头大汗。

他一面拿下僧帽擦着光头,一面喘着气。

"嗳!二空,你还理了发?"

我看二空变了样子,反倒不像个和尚。

二空没有搭理我的话,而是兴奋地说:

"我们拿到了通行证,你们也得去拿,还得扎一针。"

他从僧衣的大襟里取出一张3寸长方的纸条。

"给我看。"我一手要了过来。

原来是一张防疫注射证,写着"二空和尚"和"地址鸡鸣寺"等字样。

"针在哪里打的?"我问二空。

"一进城就有鬼子军医设置桌子在那里打针。"

"上元门?"

我想距离那么近,何以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不!中央门。回鸡鸣寺要从中央门进城。"

"这不过是一张防疫注射证,并不是什么通行证。"

"出入城门都得看这个,而且还得向守门的鬼子脱帽行礼。"

"出入城都得检查,是为了防疫,并不是为通行。你若没有带证明,他们还可以替你打第二针,并不会不让你通行。"

"总之有了它,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等于通行证,你们都得打。"

我无意同他再争执下去,我们亟需了解的是鸡鸣寺的情况。

据二空的说法,鸡鸣寺完全没有遭受破坏。

连景阳楼上香客休憩用的桌椅板凳都齐全,只是灰尘满屋,需要人去打扫与整理。

他已在另一所庙宇里请了两名和尚搬进去,先打整一两天,接着我们就可迁入城。

1900年南京鸡鸣寺后的观音楼

二空倒很有办事能力,一天之中,他居然处理得井井有条,还理了发,吃了一顿好饭。

"只有小馆子开门,东西贵得不得了,倒是什么东西都有得吃。"

二空馋上三个月,这次总算是打了一回牙祭。

当我们同吃晚饭的时候,二空一直夸耀他那鸡鸣寺之行。

两位老僧都与鸡鸣寺有香火之缘,当然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所以除了听取二空的报告外,根本没有想到商量新的问题。

我对鸡鸣寺完全不了解,只从历史上知道梁武帝和后庭花曲的故事。

我过去既与鸡鸣寺无甚渊源,所以无从插嘴,也不需要发问。

我所关心的倒是本身去留的问题。

二空既然又找到两个和尚住进鸡鸣寺,那么人手也应当够了,似乎用不着我再去。

我可以在守志师父的保护下,再留住永清寺一段时间,然后设法渡江归队。

因此,我很安心地听他们谈话。

饭后我拉了拉二空的袖子,示意他到竹林里去谈谈。

那晚有月光,但为浮云所掩,显得格外萧索与朦胧。

所幸业已开春,寒风倒不至刺骨。

我们伫立在江岸,遥望与八卦洲相连的七里洲,上面已有几家灯火若隐若现地闪着。

"我已将花盆下面的钱取了出来。"

我说着,一面从衣襟里取出钞票拿在手里。

这是我在当天下午二空进城时取出来的,点点数目,共有175元。

我先藏了25块,然后说:"这里有150元,我想分作三等份,你50,师父50,我自己留50。"

我怕他觉得我自己留得太多,因此补充了一句:

"我留着一点是预备渡江用的。你们回鸡鸣寺去,也许要用些钱。"

"用不着,师父还有一点钱。"二空很干脆地拒绝我。

"那108块,不是被鬼子'心焦'去了吗?"

"那是现大洋。还有钞票,他缝在衣服里的。"

"还有很多?"

我觉得和尚也不简单,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他不说,我完全不知道。

"也没多少,只有两三百块钱。"

"只要我们其中一个人有钱,都可以通用。"

本来生死与共,钱还有什么不可以通用的呢?大家都在落难中。

"哼!师父的钱才不会拿出来呢!那是他准备买棺材的。"

"和尚圆寂了,不是要火化的吗?"

"也怕有个病痛呀!"

"那么这50块钱你留着,以备万一。"

"也好!"

他一手接了过去,向衣襟里一塞,然后说:

"你不打算跟我们去?"

"我能自作主张吗?今天你不在的时候,我试探了师父一下,他还骂我六根未净呢!说我是'落水要命、出水要钱',我怎么好再开口?"

"什么是'落水要命、出水要钱'?"

"那还不简单?救了我的命。我又想跑了。"

"命也不是他救的,应当说是我师父救的。我师父当时想起了庚子往事,才答应收容你的。而守志师叔那时还有些反对。"

"不过他总是这庙的住持。即使当时他没有点头,也是默认,我才有今天。"

"他要你做什么?"

"要我做什么?做徒弟!师叔有你,他却少了一个徒弟。"

"他有过的,人家受不了,给他骂走了。"

"骂走了?"

"可不!那个和尚借着朝山的名义,宁可到别的庙子里去挂单。"

"也许师父的智能很高,不能有一个笨徒弟。"

"那个和尚也不笨,只是守志师叔太独裁。"

我不愿意在背后说守志师父的坏话,于是换了话题说:

"你甘心做和尚吗?你也只比我大几岁。"

"我甘心。"他答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没有读太多书,若是还俗,连做录事都没人要。而现在我可以当鸡鸣寺的住持,不打仗的时候,收入也很可观。只是不能讨老婆,可那又有什么了不起,光杆儿更好办。"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腔。

“我看你是不甘心做和尚的,守志师叔叔应当明了这一点。”

“我是职业军人,总不忍看国家这样受鬼子子的欺侮吧!”

“人当然要有血性。我来向师叔说,只有我不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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