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心情颇不平静。
不平静的事自然和小儿小升初有关,但许多事不能说,也不便说。
因为许多事情颠覆了我过去固有的观念,所以我必须重新刷新我的思想操作系统。
由此感慨:你不在其中,则一定不清楚其中的道道;即便你在其中,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摸清其中的门道。
人们惯于从一些宏观叙事词汇中,来概括很多很复杂的一类事件,但这一类事件中,很多相反的情况、程度不等的情况,其实是同时存在的。
比如说,学理科不好就业;学计算机人太多,有35岁焦虑;人工智能、大数据都是好专业等等。
这些简单标签之下,隐藏了无数的细节。如果你不去了解细节,只知道复制一些网络语言去给人贴标签归类,这就像河伯面对海若一样。长江黄河何其大,但在大海面前,又算什么呢?大江大河一样的简单标签式认知,在大海一样的复杂细节面前,根本不足以穷其真面目啊。
清北复交等名校的理科和普通本科的理科一样吗?每年计算机的招生规模是不是大致一定的?专业热门,招生规模并不增长,增长的只是分数线。除计算机外,其他行业有35岁焦虑吗?C9的人工智能和普通学校的人工智能一样吗?大数据专业的具体应用场景在哪里?什么样的公司需要大数据专业?
让自己平静下去的办法,就是继续读书,这些天一直在读《触讋说赵太后》。每次重读,每次都能读出文字背后更多的内容。
这次重读,有如下更细致的体悟:
一、原文: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1、念悲其远也
大多数版本,都把“念”和“悲”当作双动词来译,此前,我也是这样。这次,我查到一些新的材料,认为“念”和“悲”同义,后人以“悲”注“念”,流传中误将注文“悲”羼(chàn,混杂)入正文,从而形成“念悲”同义连文。
1972 年长沙马王堆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出土,考证为汉初人抄写,此句与《史记》同,可证“悲”为后人所增无疑。
《史记》索隐原文:左师公曰:“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则祝之曰‘必勿使反’,岂非计长久,为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2、必勿使反
此前,我认为“反”即“返”,虽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明显不确切。查《故训汇纂》P304:反。《谷梁传》“妇人谓嫁曰归,反曰来归”,范宁注“反,谓为夫家所遣”。
故知此处“反”当作“休弃”,俗称“被休”。
3、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此前,我认为句中的“有”是有无的“有”,但这次重读,我认为把“有”理解成通“右(佑)”更合理,可译作“帮助”、“保佑”等。
另外,我检索了“长久”和“久长”的差别。先秦典籍中,“长久”用得比“久长”更多,但基本没有本质的差别。唯一的差别是,“久长”是仄平,而“长久”是平仄。二者普通用没区别,用于诗词则有区别,比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和“两情若是长久时”,前者符合词牌《鹊桥仙》的平仄规律“仄平仄仄仄平平”,后者“仄平仄仄平仄平”则不符合。
这一段译作:左师公说:“父母疼爱子女,就(要)替他们考虑长远。您老人家嫁送燕后的时候,握着她的脚后跟对着她哭泣,是因为哀怜她的远嫁,乃是爱她呀。(她)出嫁之后,(您)不是不思念她,祭祀的时候必定为她祷告,祈祷说:‘一定不要让(她)被休弃。’难道不是(替她)考虑长远保佑子孙(世世代代)相继成为燕王吗?”太后说:“对。”
二、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此前,“恣君之所使之”,怎么理解怎么别扭。
1、比如,汪贞幹《古文观止词义辨难》P204认为:“唯(惟)”、“纵”、“恣”、“听”、“从”、“随”义同,各与“所”结合。裴学海《古书虚词集释》解“所犹‘何’也”,徐仁甫《广释词》解“所犹‘何’”。故“所”作“何”解“怎么”、“怎样”作状语。“恣君之所使之”译为“听凭您怎么支使他”。
2、还有人认为“所使”是“所”字结构。“所”字结构具有动词属性,而并不总是具有名词属性。因为后一个“之”是“所使”的宾语,前一个“之”是取消主谓独立性的助词,全句可译作:“任凭您支使他”,“所使”即“支使、安排”的意思,无疑具有动词属性。
3、此次重读,查《汉语大字典》P2168:所,意思;人或动物流露的情态。《汉书董贤传》“上有酒所,从容视贤笑,曰:‘吾欲效尧禅舜,何如?’”王先谦补注:“酒所,犹酒意。”《汉书周亚夫传》“此非不足君所乎?”杨树达《古书疑义举例续补》“所者,意也;不足君所者,于君意有不足者也。”
“上有酒所”这一句话,我一定在哪里读到过,但我完全忘记了。
如果“所”字不作结构助词解,而理解成名词“意思”,那这句话就非常直白了,即“听凭您的意思安排他”。
这一段译作:如今您老人家使长安君的地位尊崇,又把肥沃的土地赐封给他,大量赐给他金玉重宝,却不趁现在让(他)对国家取得功绩,一旦您老人家百年之后,长安君凭什么在赵国托身(呢)?老臣认为您老人家替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所以认为(您对)长安君的疼爱不如(对)燕后(的疼爱)。”太后说:“好吧,随您的意思安排他(吧)。”
最近,关于语文“玄学”的说法,我又有了一些更深入的思考。
首先,语文之所以被人诟病为“玄学”,主要原因是强调“文学性素养”更甚于“工具性素养”。
意思是说,现在的语文,更强调鉴赏,而不强调实际应用。
其次,很多人说到学语文,一般就两板斧:“背”和“不求甚解”。通常,这些人想都不想,就把文章塞给孩子,去背吧,背了,语文就好了。可是,不理解文义的背,背熟了最终也还是要忘记的呀。
如果你说,孩子在背之前,应该带孩子疏通文义,使他在理解的基础上去背。他就会马上祭出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来,认为大可不必疏通文义,背就完事了。
唉,程咬金都有三板斧,何以我们现代人,想凭两板斧干掉语文?
为了反驳这个论点,我写过很多文章,此不赘述。但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你试图说服的对象,是一个不肯刷新思想操作系统的人,那就是一个装睡的人,没有人能叫醒他。
就说这句“恣君之所使之”吧,如果不知道“所”字有“意思”这个义项,这一句理解起来是真的很别扭,但掌握之后就很容易。
前几天,小儿到机构考了一次语文。文言文题目中,有一段文字摘自世说新语,其中有一个“寻”字,要求写出这个字的意思“不久”。
我很肯定,我没有带他读过这一段世说新语,他是唯一答对这道题的人。他为什么能答出这道题呢?我肯定他是从其他地方学到的。据老师说,“寻”的“不久”义项,第一次出现是在初二的课本上。
我说这些,绝无炫耀的意思,因为要小升初,我们的时间都耗在小奥上了,只读了很少的文言文。
我的意思是,即便只读了少许几篇文章,也恰好使他掌握了“寻”字的“不久”义项,这就是经典文章密集的知识容量和浅白小古文的根本区别。
不管是为了给孩子将来打下人文基础,还是为了应付接踵而至的校内考试,带孩子读一些千古不易的经典吧。
就像有人总结的那样:
中国人处理政治问题的行为逻辑,其实并没有脱离《郑伯克段于鄢》的模式。
兔子外交斗争思维,其实和《郑子家告赵宣子》、《齐国佐不辱命》、《吕相绝秦》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些文章,拿出任何一篇,都足以吊打课内一个学期的课本。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