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古文字学》中更大的胸怀乃是，以具体的汉字之学照见整个中华之学——示人以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及优越性。——中华者何似？不正似汉字一般源远流长、传承有序，纵一鳞半爪都有本有据？
姜亮夫先生的《古文字学》，今天正式读完了。全书一百多页而已，却自去年年底迄今，稍细点读，读了四个月。然而，个人读着并不很轻松的一本书，还是刚一读完便着急忙慌地推荐给大家。尽管深知，我全无任何推荐的能力，我是谁啊？凭什么听我的？且古文字的知识，当得了饭吃吗……惟：多一个人知道这本书也好；设若竟然有人因此也读了几页，更好，太好了（已经有了，非常开心。此因读它的过程中写过一些文章，有人看到了）。
——话说回来，不够推荐的资格，也须讲个推荐的样子。为什么这本书值得一读？
网上很容易买到，我就是在网上买的。
无须费什么思量，便至少有这样三条理由。第一，它是货真价实的大师大作。姜亮夫何人？起初知道这个名字，通过《楚辞》之学——哦，这是一位楚辞学家；后来读了点敦煌学，竟又频频遇到这个名字——怎么，您还是位敦煌学家？待到去年，忽地对古文字学生出兴趣，开始读甲骨文、金文、古汉语声韵方面的文献，则又一次遇到了“姜亮夫”这个名字——这次不得不仔细查查，您老何方高人啊？这一查，对他的《古文字学》何止是放心。
——不说了，先生何人稍查即知，只道是“海燕飞来窥画栋，薄荷相依满横塘”。
直接剪下这两句话，做了读这本书时专门的书签。
姜亮夫（1902-1995），原名姜寅清。图为姜寅清同学的毕业证。个人才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得遇如此导师。
推荐理由之二，《古文字学》既适合业余的古文字爱好者——我就是；也适合相关专业的学生、学者——它最早的用途就是大学教材，时在一九五几年，系姜先生应教育部之邀而作。更具体地说，是它“纵横结合”的写法，即：不仅纵着写汉字的发生和发展，自早期的绘画文字一直写到篆、隶、真书；又横着逐一解说甲骨文、金文等等。这样最直接的好处是，不断以不同的角度认识同样的对象——先从历史的角度看看，再转文字学的角度看看。
——对于我这样无甚体系性可言的爱好者，以此，至少避免了读完后面忘前面。
姜书所举：汉字早期，绘画与文字的杂用现象（部分）
姜书所举：金文中的“析子孙”及“子抱孙”两种绘画
当然，它的“坏处”也是显耀的，此亦教材一例的书的“通病”，曰：读着比较慢，不能平推着读，而是要忽地登上立交桥，忽地驻步于交叉口，忽地奔进去长隧洞……一层复一层地在脑中的白纸上起稿、描线、涂色，小心伺候，而非直筒筒地一笔铩下去。但，这门学问的“体系性”也正由此建立。要之，凡读得认真一些，则《古文字学》真的能“授之以渔”——令普通爱好者得以较正式地入门，令本专业的学生得以向学者之路上走几步。
姜先生乐在学海
——第三，也是此书深深感动我的一点：它的行文、用心，以及这里面的胸怀。
首先，它的行文非常流畅，大师大作，却全无大师的架子、故作深奥的大师范儿——完全的平中见奇。此中是何用心？就是让伟大的汉字不要被耽误在表述者这一层，不要沦为“专家之学”。孔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这已见得到姜先生的胸怀——一如孔子，欲传绝学于尽可能远的远方、尽可能多的人们。然而，《古文字学》中更大的胸怀乃是，以具体的汉字之学照见整个中华之学——示人以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及优越性。
——中华者何似？不正似汉字一般源远流长、传承有序，纵一鳞半爪都有本有据？
传承有序的中国龙
此番汉字对文明的写照，可看《古文字学》中的一处自问自答，问：夏商以来是怎样的一种社会形态？答：那是个以农业生产方式为绝对的主流，搭配着一些渔猎、游牧的社会。何也？因汉字不仅能帮我们写话，自身还会说话。一者，与农业有关的字太丰富了，和、龢、盉……即音乐器用也皆从“禾”部，农业实在穿透了当时生活的方方面面。二者，相对的，因其他生产方式而派生出来的字就太少或太单一了——知：渔猎、游牧，俱往矣。
工字：能代表石器时代或渔猎时代所遗留的生产工具的字，差不多只有“工”，此应是来自旧时代的斧形工具。
——此外，大量的汉字也须在农民定居的前提下才能产生，如宝盖头、户部诸字。
甲骨文“男”（林弍二二）：田中之人，非渔猎之人。
所以，即便我们完全没有直接的考古证据而仅以汉字的自言自语看：1、夏商以来，农业社会的痕迹已在方方面面，而先辈之所以如此造字，无非为了适应那种社会现实；2、既已造出一批和农业有关的字，那便是“字核”、“字心”，待新的上层建筑出现，礼乐之属，便继续沿着农业的核心造下去；3、然而，当时还是不能彻底摆脱原始的渔猎或游牧生产——故以农业为主，其他生产方式为辅……更何况，我们也从来不缺最直接的考古证据！
——是否因此打开了一些“全视眼界”？姜先生此书，处处写汉字，不止写汉字。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3月29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殷墟书契前（后）编》，《殷墟书契菁华》，许慎等《说文解字》，郭璞等《尔雅》，姜亮夫《古文字学》引《昭明文选》、王鸣盛、朱骏声、王国维、董作宾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