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革命家、文学家马识途先生去世，享年110岁。书法条闻向马识途先生的逝世致以深切哀悼。
书法以天真自然最好
文/马识途
中国书法是中国独有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它是书法家的思想、感情和品德的一种特殊的艺术性的宣泄形式，所以古人说“书为心画”。既然是艺术的表达，它就必须遵循艺术的规律，因为是书法艺术，它就必须遵循书法艺术的特殊规律。人人都有思想感情和品格，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书法家。
进行各种艺术活动的人很多，他可以成为作家、戏剧家、音乐家，不一定能成为书法家。书法艺术可以说是绘画艺术的一支，所以有人把它叫作抽象画。然而我以为书法与绘画同源而分流，书法不是绘画，画家可以且较易成为书法家，但他没有掌握书法艺术的特殊规律时仍然不是书法家。甚至书法虽然以中国文字作为载体，天天使用文字的人，不经过刻苦学习和锻炼，也不能成为书法家。有的人就是经过刻苦学习和锻炼了，一辈子也成不了书法家，像我这样就是，所以我觉得，无天资者不可学书，无学养者不可学书，无耐力者不可学书，欲以之作敲门砖沽名求利者更不可学书，如此说来，学书难，成书法家更难了。
说难也不难，书法的载体是文字，有点文化的人每天和文字打交道，都能发现书法这种艺术化的文字，对之有一种口不能言心领神会的美的享受，都能感觉到它的诡异性和神秘性，且富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些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线条，怎么就能使人感到如闻雷霆万钧，如见波涛汹涌，如赏春花秋月，如醉美人歌舞的愉悦之情呢？不用说书法家那种笔飞墨舞、纵横挥洒、汪洋恣肆所带来的快感了，所以每一个有文化的人，无论贤愚贵贱，都欣赏书法，而且许多人还想以书法寄托自己的感情，抒发自己的性灵，宣泄自己的哀乐，于是书法艺术张扬开来，书家辈出，历代不绝。于是我辈舞文弄墨之徒也仰慕书家，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只要锲而不舍，彼美人兮，君子好逑。学书如得法，知其难则行之易矣。
学书之法，古今论著甚多，不乏至理名言，学者自应奉为圭臬。但就中国书法艺术入门而言，我总记得初学时老师教导我的话。他说，书法是艺术创作。什么是创作，创作就是创造，就是出新，就是超越前人，超越自己，超越时代，能不背于传统根底而又给艺术增添新的光彩，这是书法家孜孜以求的。也就是说，在学习中国传统书法的基础上而又力求艺术上的标新立异。但是欲达此目的，必须从临摹前人书法入手，由远而近，达至极似，几可乱真，然后由近而远，脱离宗师，创立自己独特的即便不足以成家也能自成一格的风格。即使成就不大，总比那种好高骛远，没有学爬就想学飞，草率从事，以革新派自居，甚至走到邪门歪道上去还自鸣得意的书法要好。因为我是一个作家，多少知道一点艺术规律，书法是一种艺术，多少也知道一点书法艺术的规律。我习隶书八十载，也约略领会书法创作的甘苦，摸索到一点书法创作的门道，但是由于我耽于俗务，一曝十寒，没有大的长进，可以说还处在由远而近的临摹阶段，离由近而远、创造个人风格，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然而我已垂垂老矣，无能为力。只悟得一句真言：“书贵有法，书无定法，要在有法无法之际。于有法中求无法，挥洒自如，兴尽而止。”
我是赞成“无法即法，是为至法”的，但我更主张“于有法中求无法”。我看有的学书法的人，甚至已号称为书法家的人，似乎不大注重多看多临古今碑帖法书这种打基础的功夫，而欲凭自己的兴趣，随意挥洒，便想自成一格，招摇鼓吹，自立门派。其实没有功底的书法作品，犹如水无源树无根，显得那么轻浮和飘摇。有的甚至似画非画，鬼画桃符，无法辨识。我不是主张墨守成规，追摹古人，而主张继承传统，推陈出新。因为书法自古流传，不断淘洗，留下许多艺术精品，值得后人学习，发扬光大。近年草书颇为流行，蔚然大观，但泥沙俱下，有的草书乍看张牙舞爪，龙飞凤舞，但是如果不加旁注，草书行家也难以辨识。
其实草书有长久的历史和深厚的积淀，可资师法的大师多矣，即使你狂草醉墨，总还得有个公认的章法，让大家认识你写的文字内容。而且我以为任何艺术表现形式，总要表达一定的内容，我主张“书以载道”，一件书法作品，我们欣赏其艺术之美的同时，一定会理解文字所载负的内容的真与善。真善美作了完美的表达，这才是好的书法艺术。
我这样说，并不是希望大家师法古人，亦步亦趋，墨守成规，书法是艺术，艺术就是创造，贵在出新。书法贵在从有法达到无法，臻于化境，无法即法，是为至法，创造出新法了，这就是书法的进步，这就是书法的发展史。其实追查古代，有没有书法这个专门职业、特有行当，值得研究。文字是人际交流除语言外的主要工具，书写文字是各行各业有文化的人自然而然每天要做的事，像每天要说话吃饭一样。其中有写得出色的互相观摩交流，才出现所谓书法和书法大家的。今日流传视为书法经典的《兰亭序》《寒食帖》何尝是专门创作的书法作品呢？正因为是古人任意而写，正是他们心灵的反映，所以特别显得自然而潇洒。
所以书法应是出自人的本性，性灵的外露，情绪的宣泄，贵在自然，不宜刻意为之。或有人引清人赵之谦语：“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书法以天真自然最好，他是极言之，是指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即无法即法、“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达此境界者才可称书法大师。这样的大师必然是德艺双馨、才学兼备的。今日中国太需要涌现出几个这样的大师引领书界攀登书法这座世界独有的艺术高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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