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上周末带你们看病，诗词课中断了一堂，今天继续……
愚鲁：“好！好！”
孩子病了十几天，诗词课中断一堂。
我们家的第一堂诗词课就着你们最近生病的事儿，爸爸这堂课讲一位特别的诗人。此人从小多病，终年不过二十多岁，长得还非常奇怪，诗写得更怪。但就是这么一位“病公子”、“怪公子”，论文学成就，足以坦然地坐在李杜王身边。能猜猜吗？
愚：“猜不着。这么厉害的人？”
鲁：“爸爸，是谁啊？”
“还没完，这位诗人和哥哥特别有缘……”
愚：“和我？”
“对，他还直接启发爸爸为你们讲诗词课……”
愚：“到底是谁啊？”
哥哥刚满月的时候，某次嚎哭不止。爸爸抱着他晃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这位大诗人的诗：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哥哥很快不哭了，笑呵呵地看着爸爸。那是我们的第一堂诗词课啊……
愚：“记不清了。”
鲁：“爸！快说！”
“燕山月似钩”大致如此
李贺之被称为“诗鬼”的第一点原因这位诗人是唐代中期的李贺。李杜王你们都知道，李白是“诗仙”……
鲁：“杜甫是‘诗圣’，王……王……”
愚：“王维是‘诗佛’。”
“很好。”
李贺被称为“诗鬼”，魔鬼的鬼。仙、圣、佛、鬼，没有他们就没有诗的唐朝。怎么样？“诗鬼”这个称号酷吧……
愚：“为什么叫‘诗鬼’呢？”
“用这一整堂课，爸爸来回答儿子的问题。”
鲁：“是不是李贺长得特别吓人啊？”
女儿既然提到这个话题，爸爸临时调整一下教学提纲，我们就从“诗鬼”李贺的样子说起。李商隐，你们都知道，大约比李贺小20岁、差一代人，写过一篇《李贺小传》，叙其相貌：“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长吉是李贺的字，这人长啥样？瘦得厉害，眉毛几乎连在一起，手指细长……
“瘦得厉害，眉毛几乎连在一起”……
鲁：“长得好可怕啊！我不喜欢他了！”
“哈哈！”
不怪女儿不喜欢他，李贺的确长得很奇怪。他之被称为“诗鬼”，恐怕长相占了一点点原因。要知道：李商隐距离李贺的时代非常近，他的文章主要参考的是李贺的姐姐的描述，以及另一位同时代、同样珍重李贺的大诗人杜牧的文章，还是非常可信的。所以，大约历史上李贺的确相貌奇异。我们讲过另一位长得不太好的诗人……
愚：“罗隐！”
“很好。罗隐可说是‘丑’，李贺是‘怪’。”
刚才说了，李贺才活了二十多岁。从这种怪异的长相，可以轻易地推出他英年早逝的一条极重要的原因：身体非常差。论起来，李贺和杜甫有点亲戚关系，他爹李晋肃是杜甫的二十九弟（杜甫《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他们这一大家身体都不太行：李贺他大爷杜甫有可能常年为糖尿病折磨；他爹李晋肃也没看到李贺成年便去世；李贺寿数更短，《旧唐书》说他去世时仅24岁（《列传·卷八十七》），今天一般认为他去世时27岁。都比爸爸现在的年纪轻啊。好可惜！
法国画家拉图尔《忏悔的抹大拉》（局部）
李贺之被称为“诗鬼”的第二点原因除了身体差，还有两件事造成李贺的早夭：一是玩儿命地写诗，二是仕途不顺心情常年很糟。
李贺写诗玩儿命到什么程度？《唐才子传》记载：他一大早就骑一匹同样很虚的马，带一名小跟班儿出门了，干啥去？背一口破布袋子随便溜达，想起诗句就写个条子扔到袋子里。晚上回家，妈妈一看：“这么一大袋啊”，心疼地骂道，“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问题是：他“非大醉吊丧，率如此”（《卷五》）。——长年累月，李贺都这么写。李贺之被叫作“诗鬼”，作诗作得如此疯魔，怕也占了一点点原因。
少年李贺苦苦觅诗，大致如图。
《诗人玉屑》说：“诗，最难事也……李贺母……非过论也”（《卷八》）。爸爸讲过：诗是中国人的神（《》）。古代诗人，以呕心沥血祭诗，李贺的妈妈说的只是实情。李贺的爷爷辈诗人孟郊，一样的：他在溧阳尉任上，日日带一小吏，乘驴而去，坐于积水之旁，苦吟至日西。上司实在忍不了，差点直接开了他（罗宗强《唐诗小史》）。要知道：孟郊一大把岁数才考上进士，好容易当了个小官，为了作诗差点砸了饭碗——碗里可盛着他半辈子的努力啊。我们今天爱诗、学诗、把诗传承下去，除了诗本身就值得，还是一种对诗道艰辛的主动体味。
近代谢稚柳 《李贺诗意》。题：“长吉诗云：朝凉暮凉村如盖，千山浓绿生云外。每爱诵此句，不觉意饶如此。”
仕途顺的诗人没几位，只是李贺的不顺实在太不讲理了李贺的仕途又是怎么回事？我们讲了这么多诗人，仕途顺的没几位，只是李贺的不顺实在太不讲理了。还记得李贺他爸叫什么吗？李晋肃。李贺才华盖世，高中没毕业的年纪已获“乡贡”资格，眼看要去考进士，但有人跳出来阻拦：“不行不行，你没考试资格。”——“凭啥啊？”“你爹的名字‘晋肃’和‘进士’谐音，考进士就是不孝。”（《旧唐书·列传·卷八十七》）——唉我去……我……爸爸想骂人。便是古人极崇尚孝道，拿这种十八竿子也打不着的谐音说事儿，实在只是纯得不能再纯的流氓行径——脏的拿岩浆洗，都没得洗。
愚：“为啥啊？”
“还能为啥？嫉妒李贺的才华，怕他当了官就挤了别人呗。龌龊至极，无耻之尤。”
一向赏识李贺的韩愈看不下去了，写了篇《讳辩》——和爸爸一样，痛斥这种行为的荒谬。不得不服，昌黎先生比爸爸怼得精彩多了：“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爹叫“晋肃”，儿子不能考进士；爹要是叫“仁”呢，儿子还不能做人吗……
愚：“漂亮！”
“可惜没用，李贺还是没考成。昌黎先生的文章固散发着熠熠的真理之光，但他不是安禄山、鱼朝恩。”
近代徐悲鸿《钟馗》（局部）。李贺被欺负的，就像画中小鬼。
“赋到沧桑句便工”我们替李贺骂了半天，但爸爸要说一句残忍的话：幸亏李贺没考成。清代赵翼有句：“赋到沧桑句便工”（《题遗山诗》），毛主席也说过：“人间正道是沧桑”，你们会背这首。李贺的这件事是唐代历史上无比微末的小事儿，放在人类历史的雨林中，更是连一粒草籽都不如，但它是李贺个人的沧桑、是韩愈等同情者的沧桑。
普通人碰到沧桑，尚不会将其轻易浪费，好歹加厚为一层阅世的眼力；天才一旦碰到沧桑，“人类文化宝库”就“叮”地一声——“该进货了”、“又来活儿了”，接过《讳辩》这样的千古名篇，接过《出城》这样的好诗：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
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
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
——能回家多好啊，但我并没能带着官印回来、带着妈妈的寄望回来。她们一定忍着痛问我缘由，强笑着宽我的心。什么用呢？我背过身流泪，镜子里：爱我的人也在流泪。
唐代巨龙纹葵花镜
三年之后，李贺当了个从九品、协管礼仪活动的小官（奉礼郎）。历来说他当这个小官是“祖荫”，爸爸有点怀疑。李贺他爹李晋肃连中级干部都不是，又去世得早，李家远祖虽和李唐皇族沾亲——那都多远的事儿了。李贺他家要真是皇亲国戚，何至于让人欺负得连进士都考不成？当然也有可能真是“祖荫”，正史毕竟承认李贺的“贵族血统”（《旧唐书·列传·卷八十七》）。但爸爸倾向于：那个“奉礼郎”，只是朝廷对李贺的一种补偿，主要为堵一堵韩愈那些人的嘴。
要知道：《讳辩》我们今天是挺稀罕，但在那时候就像一簇打屁股用的篾片，飕飕地飞向那些撕咬李贺的嘴脸，“得得得……老韩……我这脸还要呢……甩这小子一个没前途的小官，结了！”——这就比较说得通：为何李贺当了官，却丝毫感受不到庆幸，更别说光荣了。原本正儿八经考取进士、挺胸抬头报效国家……这……算怎么回事儿？还是那话：“赋到沧桑句便工”。为遣这团新的沧桑，李贺写下较《出城》更好的长诗《赠陈商》，爸爸背几句：
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
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
人生有穷拙，日暮聊饮酒。
只今道已塞，何必须白首？
……
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
——上来第一句，爸爸就被压趴下了。
烨烨男儿，二十岁心就朽了，何其可悲、可怜。好在他的心虽朽未败，“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和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一个意思：还没绝望，仍然期待上天有知。
很多人评李贺，说他的诗死气重。教爸爸说，虽然李贺爱写死、写坟，但那不是死气，是悲愤。终未堕落为鲁迅先生所批判的“咀嚼一己的悲欢为整个世界”（原句较复杂）。
这么短的人生：十几岁时还高唱着“少年心事当拏云”，尚感念于“雄鸡一声天下白”（《致酒行》）；二十多岁，一边念着“古剑庸一吼”，一边就要飘零而去——都不够时间让他彻底沉沦，哪儿来的死气？说李贺死气重的人，都没死于最好的年华。
歇会儿。
画家钤印见左下角
【说明】《李贺》原讲义太长，分4篇发出。本篇是《1》，明日发《2》。感谢诸师友的包容。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1月8日星期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