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专题|困扰梵·高一生的问题:“我为什么画不好。”

愚鲁说文化 2024-03-27 18:26:36

英国能看到的梵高的画不多:伦敦有他的《十五朵向日葵》、《椅子》,爱丁堡有《盛开的果树园》,我能马上想起的就这些。每次去位于伦敦的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看那两幅画,都被人踏到鞋跟——去一百次,一百次要稍退出人群提下鞋。

梵·高《十五朵向日葵》。现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

梵·高《椅子》。现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

最近一次去又被踏到,本能地转身,是一对中国老夫妇。他们踮脚前倾身子看梵高的表情正像梵高自己——老先生如梵高1886年的一幅钻在西装里衔着烟斗的自画像,他的夫人是1887年梵高扎领结戴草帽而没衔烟斗的样子。见我转过身,他们忙道“sorry”,我用中文结实地回道:您客气。笑开,聊起来。

那天偶遇的老先生与梵·高这幅自画像几分相像。

老夫人像极了梵·高这幅自画像。

他们问我为何墙上的《十五朵向日葵》看着也没那么好,我刚准备解释:也许二老在画页上见的是《十二朵向日葵》,哦,好像在德国展出;或者是最亮那幅,在荷兰;美国也有一幅,颜色发红……不对!我马上觉得不对——“为何梵高的画没那么好”,他们的问题也和梵高自己的一模一样,“我怎么就画不好”。如果现在被布置一篇《记难忘的一天》,我会把那个下午自己在心里煽的情放在纸上淋淋再煽一把。

表情和梵高一致,问题也一致,还说着我最熟悉的中文……这是梵高通过他们向我问好吗?不能再想,已经美得不行了。后来突然明白:怎可能不像!梵高不是米开朗琪罗、委拉斯贵支,他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区别,境遇甚至糟糕得多,为人也失败得多。他的表情就是普通人再添些呆气、去掉装腔作势的表情,“我怎么就画不好”和“我怎么做饭这么难吃”亦无不同。

又想起高考那阵子练习议论文,有个兄弟引用梵高做论据,忘了是证明爱情的忠贞还是理想的伟大,被语文老师好一顿说。我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她让我第一次走近一些看梵高:是的,梵高那所谓的爱情自己都搞不清楚,被他喜欢的女人比他正常太多、脑子清楚太多;梵高那所谓的理想不就是“画下去”,因为“想画”,在中国传统价值体系里,基本归为丧志,理什么想。老师并没有顺着那兄弟把梵高扭坏。梵高伟大吧?伟大。伟大背后有化解不开的卑微。

还有一件小事。小时候翻什么书或听谁说了什么,总之一下子就记住“梵高”这个名字。不论“梵高”还是“凡高”,非常奇异、神秘的汉字组合,抓人极了。很多外国人名译成中文就是名字,按别的说说不通。“梵高”或“凡高”却可以有中文意思,前者佛境悠悠,后者活气盎然。有趣的是,印象派画家们的中文译名都很好听、都有意思:高更,用中文发出这两个音就马上猜出他的性格;塞尚、马奈,土头土脑,但绝对是画家的名字;毕沙罗,直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碧纱橱;卡耶博特,有点油;德加、雷诺阿,不好惹。中文本身就很奇异、神秘,平常话清清白白地说出来,雄辩起来也抑扬顿挫,——做过几个英文的梦,醒来口渴、舌头打结。

高更自画像。高更曾是梵高最好的朋友之一。

梵高的艺术我说不出什么门道,但他的画让我感到:这是个得道但不承认自己得道的人,或得道这事本身被“我想画”压抑得太厉害,以致不被他在乎。梵高的画有种“无有之有”,就是我说的他的道。一个苦力或乡绅的形象,一爿嵌着犁沟的土地,一块刮点风、蒙着微雨的沙滩,一片星空,一把椅子,一只花瓶,一提水果……这些东西本就在那里,不同于上帝和圣母,但梵高把它们拿入画布,就是伟大的艺术。想想这些感到兴奋,我每天就生活在梵高的笔下啊!或说,我生活在古往今来一切伟大艺术家耗尽生命的外在、内在而图像出的世界里。他们把生活拿入画布、文字、音乐、雕塑,但生活本身没有被刺破,还在那里,我们都在其中。

所以艺术和生活间的关系应被如何解释?不是谁高谁低,谁从谁那里来。——中间是艺术家,这边生活那边艺术,艺术家是两地间的邮差,并不改变什么,只是让它们互相惦记。艺术是巨大的消融和折中,生活中的二元对立通过艺术家传递至此而模糊不清,也极其不重要。“无有之有”正在于此。它是观看《星月夜》而不必担心那晚的气象;是观看《煮土豆的人》而不必想着给里面的贫苦百姓捐一袋盐;也是对着《一盘洋葱》而不必问辣不辣,对着《橄榄树园》而不必问那年的收成、橄榄的口味……这些生活里都有,艺术里都没有,但艺术比生活还要充实。

梵·高《煮土豆的人》

梵·高《画板、洋葱、烟斗和封蜡》

也许哪天人类在地球混不下去搬到别的地方,临走想盖座珠峰那么大的纪念碑以资“曾经拥有”。盖什么纪念碑?在大地上挂满梵高的画!所有造访者都知道曾生活在这里的灵长“写过,活过,爱过”。

思绪转到那天和老夫妇聊天的下午。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觉得梵高的画被如此隆重的呈现并不对。再如2014年上海搞的那个展览,用现代技术造影他的画,上千幅虚幻地立在那里,也不对。也许真的像梵高自己憧憬的“有一天我的画挂进咖啡馆里”:寻一处福楼拜笔下荣镇那样普通的地方,有几个小咖啡馆挂,许就对了。

梵·高《露天咖啡座》。他生前一直憧憬把自己的画挂在这样的咖啡馆里。泉下是否有知:你的画早已挂满大地。

初稿写于诺丁汉Raleigh Park

改定于北京家中

2021年10月13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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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鲁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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