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儿子匡夏儒摔门而去之后，父亲匡春基就犹如被雷电击中一样，思想失去了支撑，身体失去了筋骨。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无论怎样地挣扎，总无法逃脱死亡的旋涡，黑白无常的阴影总围绕在他的周围。

匡春基感觉自己死期已到，再没能力保护匡家的财产，他必须做好死亡前的准备。

他知道儿子怨恨自己，因为此时已经超过了儿子开证明的期限，而自己违背了儿子的意愿，没把金银财宝交出去。

匡春基的的确确后悔了，要是世上有卖后悔药的，他宁愿把密室里所有的财宝都买成后悔药，可是如今说啥都晚了，儿子得罪了，自己现在又没有能力保护这些财物，更谈不上传下去，他感觉自己活的十分失败，他这是活人被尿憋死啊。

如果自己提前把金银财宝移交给儿子，去留让他自己拿主意，恐怕也不会导致现在的局面。此刻，他已经下定决心，把密室里的钥匙交给儿子匡夏儒，他爱咋处理就咋处理吧，自己眼一闭，腿一伸，啥也不管了。

为了给儿子赔不是，更为了密室钥匙的交接，匡春基想请儿子匡夏儒喝酒。

妻子沈氏便按照他的吩咐，用黄豆换了一块豆腐，然后又从鸡窝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鸡蛋，掺着丝瓜与辣椒，做了两个下酒小菜，然后又按丈夫的要求把两个酒盅斟满酒。

之前，匡家女人都如沈氏一样，只负责生孩子带孩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以及厨房里的琐碎家务，没有过问家庭大事的权力，像这种密室宝贝的事情，女人是没有知情权的。

初秋的傍晚，黄叶飘落，夜鹰啁啾，像是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酒菜已经备好，匡春基只等着儿子匡夏儒的到来。

他走到墙下，打开墙上的塞子，想呼唤儿子匡夏儒来喝酒，可是他发现墙洞被儿子用稀泥糊死了。

正当他黯然神伤的时候，忽然听见墙那边有儿子的动静，他立刻走过去，用手做成喇叭状，喊道：

“儒儿，爹这里有酒有菜，来喝一杯吧。”

墙那边没有回音。

他想踏到梯子上，看个究竟，谁知他无论如何爬不上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捶打着双腿，心里暗暗骂自己：

“自己才刚到花甲，身体竟然变得如此老朽。”

万般无奈，他只好让妻子沈氏去请儿子，并嘱咐道：

“你就说我快死了，想看他一眼。”

儿子匡夏儒没有来，却捎回一封信。

匡春基连忙拆信，当他看到儿子用红笔给他写的信时，原本就布满愁云的面庞此刻仿佛被冰霜冻结，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嘴里喃喃自语：

“他这是咒我死的……”

匡春基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那深深的皱纹里仿佛藏着无尽的愤怒与不解。他伸出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着那封信，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蜿蜒的蚯蚓。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红色的字迹，神情由震惊转化为愤怒，再由愤怒转化为深深地失望和痛心，他眼眶逐渐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

这封信抽走了他身上所有能量和力气，他一屁股蹲坐在椅子上，陈旧的椅子大概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咔嚓一声，散了架，匡春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手中的信纸，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把黄豆一般的灯光扑灭了，屋内一片漆黑。匡春基万念俱灰，被死神紧紧包围。

关于死的方式，匡春基想过千百次，他不赞成侄子匡半夏的死法，吊死的样子太难看；他认为邻村地主跳井的死法也不可取，影响一村人的吃水，死了还挨一村人的骂，太不划算。

他也不想吃老鼠药，如果吃了老鼠药，那么自己就成了诗经里面的《硕鼠》，他觉着自己虽然比一般人富有，但是他认为自己的财物都是干净的，都是一代代人积淀得来的，绝对够不上硕鼠的资格，所以不能吃老鼠药。

匡春基一辈子喜爱金银财宝，他死也要与金银财宝在一起，这就是他既定的死法。

匡春基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那些曾经的荣华富贵如今看来如同过眼云烟。他不再纠结于失去的财物和土地，因为他深知这些在死亡面前毫无意义。

他静静地坐在房间里，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他想着，死后是否会有灵魂的存在，如果有，那他将飘向何方？是升入天堂，还是坠入地狱？他不知道，但也不再惧怕。

他想写一封遗书，想要为自己的一生做个简短的交代。然而，提起笔来，却发现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此刻的复杂心情。

他把笔扔掉，开始整理自己的记忆，那些曾经的欢笑、悲伤、成功与失败，都如同循环视频一样，在脑海中反复播放。

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的葬礼，他不知道当儿子看到自己遗体的时候，究竟是啥样一种表情，他担心优柔寡断的儿子，给自己摔老盆时，是否能一下子摔碎？

他的思想又跳耀到私生子司叫驴身上，如果他死了，司叫驴会不会给他行十八拜礼？在阴间与春妮相遇，她会不会认出他来……

匡春基甩甩头，不再胡思乱想了，他独自从柜子里翻出自己最体面的长袍、礼帽和高帮黑毡靴，穿戴整齐以后，僵尸一般地走进到地下密室，机械地把钥匙插入锁孔，旋转了几圈后，密室的门被打开，他进去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在那昏暗阴冷的地下密室如同墓穴，微弱的烛光轻轻摇曳，犹如一束鬼火，映照着匡春基那憔悴不堪的面容，他眼睛空洞无神，脸上写满了悲哀与决绝。

他蹲下身来，双手颤抖着抚摸着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金银财宝。他捧起一个金元宝，放在脸上、嘴边，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

他把金银财宝摆成一头大一头小的棺材形状，有把一幅幅名贵字画，铺在上面，躺了上去，然后将一粒金扣子塞进嘴里。

瞬间，他喉咙里传来一阵强烈的异物感，让他感到窒息和痛苦。但他没有丝毫退缩，反而更加用力地吞咽着。

匡春基的身体开始抽搐，脸色变得青紫。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身下的字画被搓烂，摆好的金银财宝，早已凌乱不堪，他双手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脖子，试图把吞进肚里的金扣子吐出来，但是他却无法改变这一切。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悔恨和不甘，泪水顺着眼角留下来。

最终，匡春基在这个充满金银财宝却又无比冰冷的墓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若干天后，司令东带领着一帮人马，包括匡夏儒的私生子司叫驴，在他儿子匡夏儒的指引下，用火药炸开了地下密室的门。

匡春基的尸体被炸得破碎不堪，金银财宝却完好无损。葬礼上，没有他儿子匡夏儒的哭声，老盆也没有摔，只用了一个簿皮棺材，草草收敛下葬。

在发丧过程中，司叫驴偷拿了匡春基一顶破帽子，一身破衣服，埋在了他母亲春妮的坟里。

不久，匡春基一家摘掉了地主的帽子，匡夏儒从此由一个国家工作人员，变成了一个光荣的公社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