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晓，字子明，山东省沂州人，自幼父母双亡。他独居久了，感到孤单难耐，就到一个朋友家附近的房子借住。这个地方叫红花埠，桑晓因为性情内向，喜欢清静，所以很少和别人交往。他自己不会做饭，就拿上米、面，在一个近邻家中搭伙。除了一天两次到邻家吃饭外，整天坐在屋里不出门。

有一天，他的朋友偶然来看他，见他独自一人静坐在家里，就和他开玩笑说："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整天不出门，白天还可以，到了黑夜，不感到寂寞吗？你就不怕鬼、狐来打扰你吗？"

桑晓也开玩笑说："大丈夫生来不怕死，还怕鬼、狐吗？要是来了一个公的，我就拿剑斩了它；倘若是个母的来了，我还要开门欢迎它呢。"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那个朋友就告别了。

那个朋友回去后，就和他的另一个朋友商量，想和桑晓开个玩笑，试试他的胆量。到了晚上，他就找了一个妓女，让她用梯子从墙上到桑晓的院子里。妓女来到门前，就举手敲门。桑晓问是谁叫门，妓女故意吓唬他，自言是个鬼。桑晓听了，吓得浑身颤抖，牙齿打架。妓女故意在门外、窗下走动走动，弄出种种响声，然后离开。第二天，那个朋友早早地就来到桑晓家里，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桑晓被吓得一夜不敢睡觉，巴不得有个人来做伴。一见朋友，就绘声绘色地把夜间见鬼的情形说了一遍，并且告诉朋友说，不敢再在这里住了，要马上搬回老家去。

那个朋友鼓掌大笑，说："哈哈！你为什么不开门请她进来？"

经朋友这么一说，桑晓顿时醒悟，知道是朋友故意逗他，夜间的女鬼是假的。一想开，便不再害怕，也就不提回老家的事了。

隔了半年，又听到一个女人半夜来敲门。桑晓以为又是朋友来戏耍他，就毫不胆怯地开门把她请进来。抬头一看，见女子生得十分美貌，便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说："我叫莲香，是住在村西的一个妓女。"

在红花埠这个地方，有很多妓院，所以桑晓很相信她的话。和莲香笑谈了一会儿，就吹熄了灯，一同上床睡觉。二人你亲我爱，很是投机。从此，隔个三天五夜，莲香就要来和桑晓睡一夜。

又是一个夜晚，桑晓正在灯下独坐想念莲香，忽然见一个女子闯进来。桑晓还以为是莲香来了，就迎上前去说话。谁知近前一看，并非莲香。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头上梳着两条小辫，身穿一件长袖子的衣服，身材窈窕，面貌秀丽，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是前进，又像是后退。桑晓大惊，怀疑她是狐狸变的。

那女子说："我姓李，是正直人家的女儿。我很羡慕你的人品，你瞧得起我吗？"

桑晓能够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一起，当然欢喜不尽。但是，握了一下她的手，觉得冰凉冰凉的，就怀疑地问："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凉？"

李女回答说："我自幼体质很弱，再加上夜间出门，饱受霜露，哪能不凉？"

桑晓相信了，就急不可待地把她抱上床，替她脱了衣服，用手一摸，居然是个处女，便甜丝丝地搂住她不放。

欢罢，李女对桑晓说："我为了爱情，今夜失去了处女之身。你如果不嫌我丑陋，我愿意常常来陪伴你。你这里还有别的女子来吗？"

桑晓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住在村西的妓女。不过，她也不常来。”

李女告诫他说："我和妓女不一样，请你不要把我来这里的事告诉她。我应当避开她，不要让她看到我。她来我就走，她走我再来。"

说着话，天已近黎明，鸡一叫，李女就要离去。临别时，李女把一只绣鞋赠给桑晓，并对他说："这是我脚上穿的东西，你想念我时，可以取出来看看它，看到它就和看到我一样。可是，如果有人在这里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动它。"

桑晓接过一看，见刺绣工整、式样美观，非常喜欢。第二天黑夜，他乘着屋里没有人，就取出绣鞋来玩弄。刚一翻看，李女就轻飘飘地进了门，二人立即上床寻欢。从这夜起，只要取出绣鞋，李女就来了。桑晓觉得奇怪，就询问起来。

李女笑着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是碰巧罢了。"

有一夜，莲香来了，一见面就吃惊地问桑晓："你的气色为什么那么难看？"

桑晓说："我并没什么感觉呀！"

莲香不再言语，和桑晓告别，约定十天以后再来。莲香走后，李女夜夜都到，嬉笑中忽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何好久不来？"

桑晓说："她和我约定，十天后才要来的。"

李女笑着问："依你看，我和莲香谁美？"

桑晓嘻嘻笑着，好半天才说："都美！不过，莲香的肌肤比你温和。"

李女脸一沉，很不高兴地说："你都美，是对着我说的。想必她是月宫仙

女，我定是不如她。"

桑晓不知该说什么，后悔自己失口，一句话弄得很不欢乐。李女扳着手指算了一下，十天期限已经满了，就嘱咐桑晓，到时要来偷看莲香，不准他泄漏。

次夜，莲香果然按时来了，二人说说笑笑，感情很是融洽。及至上了床，躺进被窝里，莲香忽然大惊道："不对劲吧！仅仅十天不见，你怎么又瘦又没精神？能保证你没有别的遭遇？"

桑晓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莲香说："我刚才按了一下你的脉搏，竟然跳动如丝，再根据你的神气来看，可以断定，这是鬼症。"

次夜，李女来了后，桑晓问："莲香到底怎样？美吗？"

李女有点妒忌地说："当真漂亮。我向来怀疑人世间没有这等美人，果然不出所料，她是狐狸变的。昨夜她走的时候，我暗中在她背后跟踪她，亲眼看到她走进南山，钻进一个洞穴里。"

桑晓怀疑她心存嫉妒，没有多在意，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应答。

隔了一夜，莲香来了。桑晓故意戏弄她说："有人说你是个狐狸，我根本不相信。"

莲香听了，再三追问说这话的人。桑晓笑着遮掩："没有其他人说，是我自己和你开玩笑。"

莲香半信半疑，因又问道："狐狸和人，有什么不同？"

桑晓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有人被狐狸蛊惑了，就要身患大病，甚至死亡，所以很可怕。"

莲香辩解道："你说得不对。像你这样的年纪，性交后三天，精神就恢复了，纵然是狐狸，有什么害处？如果纵欲过度，夜夜离不开女人，就是个人，也比狐狸有害。普天下患痨病而死的，难道都是被狐狸蛊惑死的吗？看来，必然有人在你面前议论过我，不然，你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桑晓竭力辩白，莲香追问更紧。桑晓被问得再也找不出借口，就把李女说了出来。

莲香说："我本来就很奇怪，你的精神为什么突然萎靡下来。可是，还没想到你竟又突然瘦弱到这个样子。那个李女，恐怕不是个人吧？到了明天夜里，我定要像她偷看我一样暗中看看她。"

这天晚上，李女来了后，刚说三两句话，就听得窗外有人咳嗽。李女闻声，就急忙跑了。莲香走进来，十分着急地说："你真不要命了？刚才我在窗外仔细辨认，她是个真正的鬼！如果你只顾贪恋她的美丽，而不赶快和她断绝关系，死期就不远了。"

桑晓以为她也是心怀嫉妒，因而心地坦荡，默不作声。莲香接着又说："我本来知道你非常爱她，不容易和她断绝，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死。明天，我会带一些药来，先给你解除一下阴毒。幸而你的毒中得还不深，花十天时间来医治，就可痊愈。我愿在这里侍候你十天，亲眼看着你治好。"

次夜，莲香带来药品，亲手调配，侍候桑晓服下去。不多一会儿，桑晓就到厕所里泻下一大堆脏东西。顿时，觉得满肚轻松，精神清爽。虽然很感激她，但总不相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莲香夜夜和桑晓睡在一个被窝，依偎着用身子来暖他。桑晓忍不住感情冲动，就想和她交合，莲香严肃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到第九天上，莲香看到他的病已痊愈了，身体也吃胖了，就向他告别，并且再三嘱咐他不要再和李女往来。桑晓假意答应。

莲香走后，桑晓闭了房门，坐在灯下，情不自禁地取出李女的绣鞋来玩弄。刚一翻弄，李女忽然来了。因为隔了十天没来，李女脸上不免露出埋怨的表情。

桑晓见状，安慰她道："请你不要吃醋。人家连日为我治病，应当感谢人家才对。只要我爱你，咱们二人就可以常常相会。"

听桑晓这么一说，李女才稍为平静下来，脸上有了一点喜色。桑晓急忙把她搂在床上躺下。桑晓在枕头上悄悄对她说："我实在爱你，可是却有人说你是个鬼。"

李女听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停了好大一会儿，竟出口骂起人来，她说："必定是那个淫狐狸来煽惑你。你要不和她断绝，我就不来了！"说罢，就呜呜地哭起来。经桑晓百般劝慰，才止住了泪。

隔了一夜，莲香来了。她知道李女又来过，十分恼怒，一进门就没好气地说：“你是一定要想死吧？”

桑晓笑着说："你真是个醋罐子，怎么这样爱嫉妒？

莲香越加愤怒地说："你得了该死的病，是我想办法把你医治好，现在你又要往死路上走，我能不嫉妒吗？"

桑晓故意和她开玩笑说："人家说我的病是受了狐狸的蛊惑。"

莲香感叹一声，说："你真是执迷不悟！如果是像你说的这样，万一你将来有个什么不好，我就是有一百张嘴，也难以分辩。现在我们可以暂时离别，一百天以后，当你病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桑晓再三挽留，莲香不听，很不高兴地走了。

从这天起，李女夜夜必来。过了两个多月，桑晓觉得自己的精神很是萎靡，四肢软弱无力。开始时还自己给自己宽心，但是渐渐地一天比一天瘦弱，一顿饭只能吃半小碗稀粥；想回老家去疗养，又舍不得离开李女。他的朋友来看望他，见他病成这个样子，每天打发人给他送点儿吃的和喝的，好在他也吃不了多少。到了这个时候，桑晓方才怀疑起李女来。

他向李女说："我很后悔不听莲香的话，以致病成这个样子。"

刚说完，就昏过去了。好大一阵子，才慢慢苏醒过来。睁开两眼，四下搜寻，李女已经不见了。从此，李女再没有来过。

桑晓痛苦地卧在床上，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望着莲香的到来。一日，正在思念莲香的时候，忽然听得有一个人掀开帘子走进来，翻身一看，正是莲香。莲香走近床边，微笑着说："你这乡下佬，我的话不假吧？"

桑晓又后悔又惭愧，抽抽噎噎地哭着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求莲香快想办法教救自己。

莲香说："你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实在无法医治。我这次来是和你永别，以表明我并不是嫉妒。"

桑晓万分悲痛，他怎么能舍掉莲香？于是只好下了狠心，对莲香说："我的枕头底下有一件东西，麻烦你替我毁掉它！"

莲香从枕头底下搜出一只绣花鞋来，拿到灯前，反复摆弄，李女忽然闯进来了。一见莲香，返身就想逃走。莲香赶紧用身子挡住门口，李女窘得不知该怎么办。

桑晓很严厉地责备她，李女低着头一声不吭。莲香笑着说："到今天，我才能和她面对面地来对质，过去你说郎君的病未必不是由我害的，现在究竟怎么样？"

李女只得承认了自己的不是。莲香又说："你生得这样美丽，应该自爱，难道还能贪图一时之乐，拿上爱情来结仇吗？"

李女听了，无地自容，就跪伏在地上痛哭起来，哀求莲香救救桑晓。莲香见她哭得可怜，就双手扶起她来，细问她的身世。

李女很难过地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少年早死，埋在这个房子的墙外。虽然死了多年，但忘不了男女间的情爱。和桑郎相爱，是我的本意；把桑郎害死，实在不是我的本心。"

莲香说："传说，鬼物最希望活人早死，以为死了就可以常在一起，是这样吗？"

李女说："不是。两鬼相逢，并无乐趣。如果有乐趣，阴间的少年郎也并不少，为什么不和他们相爱，岂不省得麻烦吗？"

莲说："你真是个傻子啊！男女夜夜在一处，人都受不了，何况是个鬼！"

李女也想弄个明白，便问道："听说狐狸能害死人，你有什么办法，独独不害人？"

莲香说："只有吸取生人精血来补养自己的那种狐狸才害人。我不是那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

桑晓听了她们的谈话，才知道莲香真是狐狸，李女真是鬼。由于见惯了，习以为常，也就不感到害怕。但是想到自己奄奄一息，已是快死的人，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她二人见了，也都十分悲痛。

莲香盯着李女问："桑郎成了这个样子，你说该怎么办？"

李女羞愧地说："我实在无能为力，请你想个办法吧！"

莲香笑道："恐怕桑郎强健了，你这个醋罐子就要偷吃杨梅了。"

李女跪在地上恳求道："如果有一个最好的医生能把他治好，使他不致因我而死，我一定永远不再来了。"

莲香从药包里取出药来对李女说："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所以离开后，我就跑到仙山去采药。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跑遍了高山野岭，才把药采全。得了痨病的人，服了我这药，没有一个不苏醒、复活的。可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服药时必须用原人的东西作药引子才有效。因此，还得求你效点力。"

李女说："需要我的什么东西，你尽管说好了。只要能治好桑郎的病，就是割我的肉，我也愿意。"

莲香说："用不着割你的肉，不过用你樱桃小口中一点儿香唾罢了。我把丸药放在他的嘴里后，麻烦你口对口，用你的唾沫把药送下去就行了。"

李女听了，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只顾看着自己的脚尖。

莲香戏弄她说："看你羞羞答答的，大概妹妹最得意的就是那双绣花鞋吧！"

李女更加羞愧得不敢抬头。莲香又说："这本是你平时常做的事，为什么面对别人就不愿意了？还有什么舍不得吗？"

说着，就将丸药送进桑晓的嘴里，转身催促李女赶快过来吐唾沫。李女不得已，只好跪在床边，低下头来把自己的嘴对着桑晓的嘴，"呸"的一声，将一口唾沫唾了进去。

紧催着说："再唾！"李女就又唾了一口，一连唾了三四口，丸药才送下咽喉。药才下咽，就听得桑晓的肚子里"嗯噜噜"地响起来。这时，莲香又送进桑晓口中一粒丸药，自己口对口地向他口中吹气。几口热气吹将下去，桑晓就觉得小肚子里热乎乎的，精神也随着振作起来。一时间，病痛尽失，马上就痊愈了。李女听到鸡叫声，不敢再留，难舍难分地告别了。

因为桑晓的病刚好，还需要有人看护；到邻人家中再去搭伙，也不是个办法，莲香就把院门朝外上了锁，假装桑晓已经回了老家的样子，以断绝和外面的来往。她却日夜在房内守护着桑晓，侍候他养病。

李女每天夜间也来陪伴，服侍得非常殷勤。她把莲香当作姐姐来看待，莲香也很怜爱她。这样精心看护了三个月，桑晓很快恢复了健康。李女见他已经好了，就隔上几夜才来一次。偶然来了，也是看望一下就走。三人闲谈时，她也是闷闷不乐。莲香常想留住她同睡，她也绝不肯答应，返身就走。桑晓追到门外把她抱回来，觉得她的身体轻得和草一样。被桑晓、莲香缠得走不脱了，就穿着衣服躺在床边。莲香见她蜷缩起身子还不到二尺长，更产生了怜悯她的心，就暗暗调唆桑晓去抱住她嬉耍，但是，摇动半天，总是叫不醒她。没办法，桑晓只得去睡，等一觉醒来去摸她，却不知她在什么时候已经偷着跑了。等了十几天，每夜总盼望她来，可是她竟再也不来了。桑晓、莲香很想念她，就取出她那只绣鞋来玩弄，还想着玩弄一下绣鞋她就来了。不料，绣鞋竟然也不起作用了。

莲香慨叹着说："像她那样温柔、漂亮，我见了还十分动心，何况一个男人？"

桑晓也很悲伤，说："以前，我玩弄一下绣鞋，她就来了，心里本来很怀疑，可是并没有料到她是个鬼。今天看着她的绣鞋，心里很难受。"说着，不由得掉下泪来。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个时候，村里有一户姓张的富豪人家死了个女儿。这个姑娘名叫燕儿，十五岁了，因患伤寒出不了汗而病死的。可是死了一夜之后，又复活了。复活后，起身向周围一看，从床上跳下来就往外跑。她父亲赶紧关了门，不让她走，燕儿大声说："我是李通判女儿的魂灵，我的爱人桑晓常常想念我，我的绣花鞋还放在他家里，我是个鬼啊！你把我关在你们家里有什么好处？"

家里人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她又说不出个究竟来。有人告诉她，说是桑晓早已回老家养病，她却说桑晓还在这里住，她家的人因此非常疑惑。桑晓的朋友听到这个奇闻，就跳过桑晓住的院墙去探看，从窗口向内一望，只见桑晓正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坐着说话，就乘其不备，突然推门进去。不料，才一进门，女人已不见了。那个朋友非常惊奇，就向桑晓询问究竟。

桑晓笑着说："早就向你说过，母的我就要收留她呀！"

朋友就将燕儿复活的经过和她所说的话，一并告诉给他。桑晓让朋友打开院门上的锁子，打算到张家去察看，可是又觉得无缘无故，不能莽撞。那个朋友就把桑晓确实没回老家的事，告诉给张家。燕儿的母亲听了，更加奇怪，就差遣一个雇佣的老妈妈到桑晓家里去要那只绣鞋。取回绣鞋后，燕儿见了，十分欢喜。试着去穿，脚大鞋小，却怎么也穿不上去。燕儿觉得很奇怪，怎么自己的鞋自己竟穿不上了？拿起镜子一照，镜中的人又好像没有见过，这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借尸还阳了。就把过去的一切都说出来，张家的人这才相信了。这时，燕儿又拿起镜子，照着镜子大哭起来。想当年自己的相貌多么美丽，今天竟成了这个样子，小鼠眼，婆婆嘴，真是难看！做这样的人，还不如当一个鬼。越想越伤心，就拿着绣鞋号啕大哭起来，别人劝也劝不住。

哭了老半天，燕儿就上床去，用被子连头蒙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动，家人们送来吃的，她也不吃。这样僵卧了七天，也饿了七天，却没有饿死，但是全身都浮肿了。七天后浮肿逐渐消了，觉得肚子也饿坏了，这才要吃要喝。过了几天，又觉得遍身发痒，脱了一层皮，皮屑落下一大层。早晨起床，睡鞋也竟然自动脱落下来了。拾起来再去穿，却是大得出奇。试着去穿那只绣鞋，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正好合适，心里很是高兴。再拿镜子去照，见眉目面貌，和以前的一模一样，心里更是喜欢。洗了脸，梳了头，去见母亲。全家人见到燕儿忽然变得这样好看，也都十分高兴。

莲香听到这个情况，就劝桑晓托媒人去说合。桑晓认为两家贫富悬殊，很难成事，不敢去说。有一天，可巧是燕儿的母亲过生日，桑晓就混在张家子侄女婿一辈人中也去祝寿。燕儿母亲在礼品名单上看到桑晓的名字，就有意让燕儿站在竹帘里去辨认。桑晓是最后到的，燕儿在竹帘里一看到桑晓，就急急跑出来，扯住桑晓的衣襟，想和桑晓回去。母亲看到他俩拉拉扯扯，就斥责了几句。燕儿受了母亲的责备，才惭愧地回到屋里。桑晓看到这个燕儿，确实和李女的面貌一样，想到李女的情义，不由得哭哭啼啼，跪在燕儿母亲面前不肯起来。燕儿母亲赶紧把他扶起来，并不感到耻辱。桑晓当场请燕儿的舅舅做媒，燕儿的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是她坚持要让桑晓到张家入赘，不肯把女儿嫁出去。

桑晓回去后，就将议婚的情况告知莲香，并且向她征求今后如何相处的意见。莲香听了，心里很不痛快，就向桑晓告别，要离开这里。桑晓见她要走，很是吃惊，急得哭了起来。

莲香说："你到张家去做上门女婿，我跟着你去，算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面？"桑晓又向她提出自己的打算：先回老家，然后把燕儿娶到自己家里。莲香同意这样做，也就不说离别的话了。桑晓坦白地把这个情况告知张家，说明不能入赘的理由。张家听到他家中还有一个媳妇，很是愤怒，就大声责备他。燕儿听了，就在父母面前找了很多理由为桑晓辩护。这样，张家才答应了，并且约定了迎娶的日子。

桑晓带着莲香回到老家不几天，约期到了，莲香就打发桑晓到张家去迎亲。由于桑晓家中很穷，婚礼准备得非常简单。可是，当桑晓将燕儿娶回时，看见自家院门口直到正堂屋，沿路都铺着大红地毯，几十对大红灯笼，明光透亮地挂满庭院。拜过天地，莲香亲自扶着新媳妇进入新房，揭去新媳妇脸上的红绸子盖头，隔世见面，分外欢喜，三人就喝起喜酒来。谈到高兴处，莲香就细问起还魂的事来。

燕儿告诉他们说："离开你们那一天，我心中很是悲伤，觉得自己是个鬼，本来是爱他，反而几乎害了他，实在没脸再见你们。我自恨自怨不想再回墓里去了，就随风飘泊，到处游荡。每碰到活人，很羡慕人家，到了白天，就依附在草木上休息；到了夜晚，就随便乱跑。偶然进了张家，见一少女卧在床上，我就近前，依附在她身上。我并没有想到，能够借她尸体复活过来。"

莲香听了，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下一个男孩。产后，忽然得了重病，一天比一天厉害。一天，莲香握着燕儿的手嘱咐道："我的病，恐怕难以治好了。我死后，就把孩子托付给你了。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会抚育好他。"

燕儿哭着听完了她的话，很体贴地安慰了她一番。但是给莲香请来医生，她也不叫给她诊断；买上药，她也不吃。病到快要断气的时候，桑晓和燕儿都围着她哭泣。莲香似乎听到了他们俩的哭声，忽然睁开眼对他俩说："你们不要哭！你们乐意活着，我却很乐意死。如果有机缘，十年后，我们还可以再相见。"

说罢，她就断气了。桑晓和燕儿掀开被子，准备给她穿寿衣，她的尸体竟变成了死狐狸。桑晓不忍心把她当异类看待，就按照葬人的习俗，把她厚葬了。孩子取名狐儿，燕儿待他如同自己亲生儿子一般。每年清明节，必定抱上狐儿到莲香的墓上去哭。过了几年，桑晓中了举人，家中渐渐富裕了。但是燕儿不会生孩子；狐儿生得虽很聪慧，就是身体很弱，常常生病，因此燕儿常劝桑晓再娶个小老婆，想着能再有个孩子。

一天，婢女向燕儿禀告，说是门外有一个老婆子带着一个小姑娘愿意卖给她。燕儿就让婢女把她们叫进来。燕儿见到老婆婆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活像莲香，很是吃惊，就走过去对着小姑娘说："莲香姐又复生了吗？"

桑晓看到小姑娘确实很像莲香，也很惊讶，就向老婆婆问："这个姑娘十几岁了？"

"十四岁了。"

"你要多少银子？"

老婆婆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只生了这一块肉，只要嫁到个好人家，我也能得到一碗饭吃，日后我这副老骨头不至于被抛弃到山沟里就行了。"

桑晓就多给了她一些银子，把那个姑娘留下了。燕儿拉着姑娘的手，走进自己的卧室里，托着她的下巴，笑着问她："你认识我吗？"

"不认得。"

"你姓什么？"

"我姓韦，是徐城人。"

燕儿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莲香恰恰死了十四年了。细看姑娘的面貌身材，没有一样不像她的，就拍着姑娘的头呼叫着说："莲香姐！莲香姐！十年相见的约定，你忘了吗？"

这时，姑娘似乎大梦初醒，叫了一声，两眼盯视着燕儿，想了一阵，流着泪说："听我母亲说，我刚生下来就会说话。父母以为是不祥之兆，就拿狗血来灌我，以致把我弄糊涂了。今天想来，像做梦一样。你莫非是耻于做鬼的李妹吗？"

三个人坐在一起，悲喜交集地谈论起前生的事来。旧情加新爱，他们生活得更美满了。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清明节。燕儿对莲香说："年年这一天，都是我和桑郎哭你的日子啊！"

说罢，就让人准备好祭品，夫妻三人同去扫墓。走到墓地，只见荒草长了很多，墓头的树，也已经长到两手合抱那么粗了。

燕儿对桑晓说："我和莲香姐姐是两世交情，不忍心再相离，应该把我们俩前世的尸骨埋葬在一起才好。"

桑晓听从了她的话，取来李女的尸骨，和莲香的狐尸合葬在一个墓穴里。亲友邻里们听到后，都穿着节日的服装，到墓前祝贺，事前并未约定，可是闻讯而来的竟有好几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