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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是国子监最年轻的博士。
他温柔却冷情,与我相敬如宾。
直到他爱上了他那女扮男装的学生,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有这般炽热的眼神。
一纸和离书,我成全他的绝美爱情。
多年后,他却淋着大雨,浑身湿透,站在极负盛名的岐山书院门口,只为求见我一面。
我拍了拍大门上醒目的大字。
「读了这么多书,不识字?
「没看到狗与国子监博士不得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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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祁渊带回家的学生,竟是个女子。
那日他同我说,要带个国子监的弟子回府吃饭。
林虞不过年十五的样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样,站在祁渊身后,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个礼。
「师娘好。」
用完饭后,他便起身告辞。
刚站起来,脚下一个不稳,往旁边栽去。
我一个眼疾手快,也顾不得许多,扶住了他。
祁渊立马乱了手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饭食有误?」
我心中也是紧张,突然摸到手中一片濡湿。
一看,满手是血。
2
祁渊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凝滞。
「晚娘,此事绝不能传出去,不然会毁了启之一生的。」
我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安,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虞女扮男装混入了国子监,这罪名可不小。
可这世道,若非是王公贵族的女儿,哪有读书的机会。
平民女子想要出头,太难,太难。
况且我与祁渊成婚四年,最知他的脾性。
世人皆言他温润如玉。
只有我知道,他的疏离太甚,是个冷情冷性的君子。
能得他赏识,定是有真才实学。
于是愈发怜惜林虞这一路求学吃的苦头。
得知她的女子身份,找着机会便给她补补身子,又教她些女孩子家的常识。
自那日后,祁渊常带她回家吃饭。
林虞每每上门,都甜甜地喊我一声「师娘」。
那日,我同祁渊送她出府,人都走出大老远了,祁渊的目光还不肯收回。
我一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这般不舍,不如我替你讨她回来做妾,也好叫你红袖添香?」
哪知祁渊却突然变了脸色,满脸涨红。
「胡说些什么?我已成婚,启之那等心性怎甘愿做他人妾室,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说完,落荒而逃。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没说不想要她。
只说她不愿当人妾室。
3
我这种商户女本是配不上祁渊这等世家公子的。
可我爷爷曾救过祁老太爷一命,这门婚事,其实是恩情。
父亲母亲带我找上门的时候,祁家如临大敌。
祁渊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郎。
他出身世家,母亲是长公主,年仅十六便被皇帝点了探花郎。
更不说形貌昳丽,文武双全。
长公主自然是看不起我们的,寻思着打发点银钱就是。
我也不想自讨没趣,便劝父母打消这个念头。
父亲却一脸恨铁不成钢。
「那可是祁家啊!」
若攀附上了祁家,便是泼天的富贵。
即使是嫁个旁支子弟,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可这时,祁渊站了出来,说他愿意娶我。
一时,我与他的婚事被传为佳话。
所有人都在赞扬祁渊的担当。
同时可惜这样一朵鲜花,竟被我一粗鄙商户女摘了。
我想起了我与祁渊刚成婚时,他像个仙子下凡,不食人间烟火,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他与京城那些傲慢的公子、小姐都不一样,从未嫌弃过我。
若有人说我半句不好,他总是第一个出来维护我。
「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说不动心是假的。
但我知道,我与祁渊的差距,又何止是家世上的差距?
他的温柔中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
我明白我终究不是他心中想要的女子,而是他君子盟誓的责任。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心生妄念。
希望这般神仙似的公子,也能爱我。
可祁渊看着林虞的眼神就像一把钝刀似的反复割着我的皮肉。
啊——
原来他若喜欢一个人,也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4
祁渊突然与我冷战了起来,一连好几日宿在书房。
印象中,这似乎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我只好吩咐小厨房做了他爱吃的点心,打算去国子监向他服个软。
他那般好性子的人,当不会为我那日的一句话同我过不去。
而今日的国子监,却不并安宁。
学子们全堵在门口,探头四顾。
门童见了我,也支支吾吾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心中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夫人,我、我真的不能说。
「祭酒吩咐了,封锁此事。」
最后,他没有让我进去。
一定是祁渊出事了。
我回到家中,焦急地踱步,派人去外面打探消息。
直到丫鬟着急忙慌地冲进来禀报。
「公子在国子监中与晋王世子起了冲突,将世子打伤了。」
我大惊:「怎会打起来?世子伤势如何?」
丫鬟回道:「已请了太医,世子的伤势不重。」
我心中的巨石落地。
祁渊和陛下沾亲带故的,料想也不是太大的事。
「改日上门赔礼道歉便是。」
丫鬟却并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是哭着同我说:
「晋王世子发现了林姑娘的女儿身,前去骚扰,被公子撞见,才打起来的。
「林姑娘欺君之罪,公子在殿上说要替她担罪,此时正在受刑呢!」
我心中大惊,一时没站稳,跌坐在圆凳上。
直到天色已晚,祁渊才拖着受了刑的身子回来。
我在门口等着他,他却一把推开了我,双目通红。
「姜玉晚,是我情不自禁,是我卑鄙无耻,是我问心有愧。
「可我与她发乎情止乎礼,你为何要嫉恨至此?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害死她的……」
说到最后,他无力地垂下头。
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5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好。
「夫君此言是何意?」
他的双唇泛白,直直地盯着我。
「夫君是觉得,是我将林虞的身份透露出去的?」
他笑了一声,眼中却是显而易见的怒意。
「此事只有你知,我知。
「现在她得了牢狱之灾,你满意了?」
我顿觉浑身冰冷,好像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
「你就不曾给我一个辩驳的机会。」
「还有什么好辩的,那日你所言不就是在试探我?」
他一挥袖子,甩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
当晚,一封和离书送到了我的面前。
管家低着头,向我转达祁渊的意思:
「公子说了,明日便搬回老宅,待签了和离书,娘子要留在这便留,若是要走,此处的房契也归娘子。」
言毕,又拿了许多银钱上来。
「公子担忧娘子往后的日子。」
这算什么?
补偿吗?又或者是打发我?
我看着那封和离书,枯坐了一夜。
6
第二日,母亲便上门了。
「究竟是什么事,竟走到了这般地步?」
一见到母亲,我数日的委屈止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砸在手上。
我将近日发生的事尽数讲了。
母亲脸色大变。
「他当真要和你和离?」
我点了点头。
母亲眉头紧锁:「你怎这般留不住夫君的心?定是成婚这些年,还不曾给他添个一儿半女!」
说完,便看了看我的肚子,连连摇头。
「不争气啊!」
母亲的眼光让我陌生至极。
「可……」
她揪住了我的手,双眸微瞪。
「你一定要让祁渊回心转意,那林虞不过是个小小孤女,你身为主母,操持家务,为夫君纳妾乃天经地义。
「娘知你心气也不低,只是你若是离了祁家,说是和离,可以后谁还敢要你?
「你爹爹的生意,你兄长弟弟的前途如何是好!」
夫为天。
离了祁渊,我什么都不是。
连着我一家,都是受他恩惠,才有的今天。
最后母亲离开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自幼聪慧,不要让娘失望。」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
令人厌烦。
7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
侍女战战兢兢地问询:
「夫人,还要去参加赏菊宴吗?」
庆阳公主早些日子便送来了请帖。
「去,当然去。」
我只要一日还是祁渊的夫人,就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赏菊宴办在公主府。
众人见了我,立马露出一副异样的目光。
「哟,这不是祁夫人吗?」
沈菁率先笑出了声。
「不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改口了呢,哈哈。」
她用帕子掩面笑了起来,身旁的贵女们捧场地偷笑起来。
沈菁与我很是不对付。
她本就慕恋祁渊,当初被我截了胡,恨得牙痒痒。
「果然,强扭的瓜不甜,当初凑在一起,如今也是要散的。」
我朝沈菁走过去,站定在她的身前。
「你不如说清楚些,省得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左瞄右瞥的,跟做贼似的。
「若是传到了御史耳中,又要参你夫君没管教好妻子,挑拨他人夫妻的关系。」
沈菁大概没想到我不吃这暗亏,直接挑破,脸立马就红了起来。
真是纸老虎。
「姜玉晚,你狂什么!不过是个不得夫君宠爱的女人,现在京城谁不知祁渊为了他牢中的女学生,求遍了人,都求到我夫君头上了。」
我心中一跳。
原以为不过是有些风声,原来竟是闹得满城皆知。
他竟愿意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
沈菁见我怔然,顿觉扳回一局。
「他言辞恳切,说那林虞虽是女子身,却不输男儿志气,秉性高洁,才华横溢,他一早便知她的女儿身,愿为她担下欺君之罪。
「你说,一个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做这些事,是什么意思呢?当然,也有可能是家中的妻子是个乡野村妇,粗鄙无知。」
沈菁挑衅地勾了勾唇。
「够了!」
一道女声制止了这场闹剧。
庆阳公主越过众人,看着我的目光透露出浓浓的担忧。
「本宫设宴,不是让你们来这里嚼舌根的。」
众人见公主发话,不敢再造次,纷纷散开。
「表兄不是这样的人,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我勉强地牵起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那就借公主吉言了。」
8
过了好几天后,我竟真的听闻,林虞被特赦。
祁渊也终于回来了。
他憔悴了许多,脸颊上还留有些许泛青的胡茬。
「晚娘,我们,谈谈吧。」
我的心瞬间提了上去。
要怎么说,我不愿意与他和离?
「夫君可是要和我说林……姑娘的事?」
我急忙追问道:
「若是夫君喜欢她,我便替夫君纳了她,如今夫君对她有恩,她一定……」
这样,他总会回头了吧?
「晚娘。」
祁渊打断了我的话。
「前些时日,是我冤枉了你,今日特来向你道歉。」
我呆愣愣地看着他,一个没忍住,眼泪险些涌了出来。
「夫君,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
我一把搂住他的腰,多日的委屈彻底宣泄,我放声哭了出来。
「夫君,我会对林姑娘好的,定不会亏待了她。」
「晚娘。」他的指腹轻轻替我蹭掉了泪水,「对不起。」
我的心猛地一震。
这句道歉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先前冤枉了我,还是……
「我们和离吧。」
为什么?
我抬起头怔然地看着他。
可他的眼中平静无波。
「世道对女子苛责,我不能……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们俩的事满城皆知,他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
我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只有一滴一滴滑落的眼泪尚有声息。
「那我呢?」
我开口问他:
「那我,就能独自面对这一切了吗?」
祁渊避开了我的眼神。
「对不起,晚娘,对不起。」
我感觉脑中的那根弦崩断了。
「可她是你的学生啊!你知道从今以后你要背负上什么样的名声吗?你就爱她至此吗?」
我猛地推开了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
「可是,外面早已满城风雨,若我不对她负责,今后旁人又该如何看她?」
责任,又是责任。
「那旁人又如何看我呢!」
或许二十年来,这是我说话最大声的一次。
「你知道母亲如何怨我,旁人又是如何嘲笑我的吗?」
我觉得自己好没有志气,可是或许从一开始,在我嫁给祁渊的那天,就已经将其抛弃了。
因为我和他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但祁渊从始至终,都只有一句话。
「晚娘,对不起。」
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视线也被泪水遮掩,看不清他的脸。
不知为何,人原来伤心到了极致是会笑出来的。
「你对她真好,就像当初承诺我的一样。」
晚娘,我会爱护你一辈子。
可是感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他有什么错。
「晚娘,求你成全我。」
我盯着他的脸。
那张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容颜。
我抬手,抽走了他手上的和离书,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
「那就祝郎君得偿所愿,永远不悔。」
他静静地回望着我,好半晌,薄唇轻启:
「不悔。」
9
时过六月,天气燥热。
京城,已是阔别七年。
甫一回京,便公务缠身,半点不得轻松。
七年前,我与祁渊和离之后,父母将我赶回了家乡。
诚如母亲所说:
被祁家退回的女子,哪里还有人会要?
我没什么本领,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也许就长伴青灯一世,又或者到一个偏远的地方,草草嫁个老汉。
可半路,我被庆阳拐到了她的封地。
她让我替她打理她名下的铺子。
到了封地,我才知道,庆阳的野心,绝不只是当一个公主而已。
封地中有不少她养的谋士和能人巧匠,其中不乏一些女子。
庆阳说:「晚娘,天下的女子身不由己。大抵都是因为靠自己无法安身立命,只能依附男人,可她们其中不乏一些奇才,我怜之惜之,也只能尽绵薄之力罢了。」
可就是她片刻的怜惜,改变了我一生。
于是到封地的第三年,我向她提议创立一个女子学堂。
「寻常学堂教的是读书识字、科举及第,可哪有人家愿意给女儿买书,让女儿上学的,不过是痴人说梦。」
「所以这学堂教的不能是写算,而是教她们如何能靠自己挣得生计,靠自己的手活下去。」
挣得了银钱才能说话。
于是岐山书院诞生了。
而它也不仅仅只是一座普通的女子学堂。
内里的能人众多,从农物耕作到研制火药,无不有涉猎。
两年前,庆阳登基,岐山书院提供了莫大的支持。
只不过两年了,她才将书院弄进京城,想必是朝中阻力众多。
「山长,院外有人求见您,监院赶了几次都没用。」
书童突然起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盛夏炎热,加之庶务繁忙,不免心烦气躁。
「赶不走就继续赶,莫非事事都要拿来烦我?」
「可……那人死活不走,非要见山长,她说她叫林虞……」
10
林虞?
我到京城才几天,她的消息倒是灵通。
「罢了,见一下就是了。」
我让人将林虞引到会客室。
她一见到我,眼睛微亮,起身行礼。
「姜山长,学生林虞望拜入岐山书院。」
这是在闹哪门子?
我刚回京,就有政敌给我下马威?
我思索片刻,回道:「林姑娘,你不适合岐山书院。」
她抬起头,眼里充满倔强。
「山长何出此言?不是说岐山书院广招天下女子,来者不拒吗?」
我斟酌用词:「岐山书院原是招收民间女子,愿教会她们一门技艺谋得生活而创立的,故而重五谷而贱金玉,林姑娘风雅之人,实在不适合。」
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了她,她一下变了脸色。
「姜山长恐怕是因我与祁……祁公子之故,才拒绝收我的。
「可是,我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11
林虞和祁渊的事不是什么秘密。
倒不如说,人尽皆知,市面上将他俩编作话本子的一抓一大把。
我也有幸卖过,毕竟白赚的钱谁不赚呢。
当初我与祁渊和离之后,林虞也没有被祁家认可。
祁渊却铁了心地和林虞在一起,以至于和家族对抗,连国子监的博士也不当了。
一开始,两人的爱情故事被编为话本传颂。
好一个女扮男装求学的坚韧女郎。
好一个为爱抛弃富贵的世家公子。
不过好景不长,祁渊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他觉得自己和林虞情比金坚。
可生活从来都不是风花雪月。
而是柴米油盐。
再盛大的爱情,最后也只是草草收尾。
祁渊和林虞,突破了重重困难在一起,最后却因为生活的琐碎破裂了。
而他是世家公子,他能回头,没过多久,就又是国子监的博士。
但是林虞呢?
她没得回头了,只能在京城接些代笔抄书的活过日子。
头疼。
这一定是哪个政敌派过来的。
「林姑娘,可是我与他,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林虞面上染上愠色。
我不明白,我都还没生气呢,她气什么?
「我愿意为岐山书院真如传闻所说,广招女子,为天下女子谋福祉,原来不过虚名。」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
「林虞,我为什么不收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我是山长,我想收谁就收谁,不想收谁就不收谁,轮得着你指手画脚?
「来人,送客!」
林虞被我赶了出去。
「山长消消气,喝碗绿豆汤。」
书童在我一旁扇着风。
「那林虞真是的,难道对山长半分愧疚之心都没有吗?可不要再遇见他们才是了!」
我叹了口气。
「京城就这么点大,迟早遇见。」
12
祸从口出。
这不就碰上了。
回京了,应酬肯定少不了,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祁渊。
印象中,他以前从不喜欢参加这种诗会。
原以为气氛会有些尴尬。
可那些才子见了我,只一味奉承,丝毫没有提我与祁渊的过往。
「姜山长真是年轻有为啊!」
「天下竟有姜山长这般奇女子,小生佩服。」
觥筹交错之间,我感到一阵抽离。
曾经,我是祁渊的夫人,世人皆说我配不上他,辱没了他。
庆阳曾和我说,若要当这岐山书院的山长,只怕是要背不少骂名。
我那时笑着回她。
我的骂名难道还少吗?
如今,他们一个个对我和颜悦色。
是因为,我有权力。
我是姜玉晚,是岐山书院山长,是女帝亲信。
而不是祁渊夫人。
我手中的杯子被夺走,抬头一看,是祁渊。
七年了,他似乎没有变。
抢了我的杯子,抬手对众人说:
「姜山长不胜酒力,我替她喝。」
说着一饮而尽。
13
他的挡酒本只是个小插曲。
周围人却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祁渊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像是在和什么人置气。
我从他手中抢回酒杯,无视了他错愕的眼神。
「这有什么,不过是几杯酒罢了,我在襄阳喝得多了!」
众人听了,起哄道:
「姜山长真乃女中豪杰!」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我听见祁渊在我耳旁压低声音说道:
「晚娘,你不能再喝了。」
说着,又想抢我的杯子。
我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祁渊,你什么身份,给我挡酒?」
我看见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14
第二日,便遭了报应,头疼欲裂。
「山长,今日您要入宫见陛下呢。」
我赶忙起身,简单洗漱之后便入宫与庆阳商议书院的事务。
她想要实行女官制度,朝臣当然不肯。
此事只得迂回。
「岐山书院刚入京,许多大臣都在观望,若想要京中贵女入学,须得重新编教材才是。」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原本只是为了使女子谋生,书院的大多课业只是教她们识字,而不做过多的要求。
如今要让世家的女儿们入学,只怕得改改教材。
我回到书院后,又埋头书案。
「山长,那个,有人……有人在学堂外求见……」
我把笔一拍,气道:
「一天天的,哪那么多人找我,监院呢?」
「可他说他是国子监博士祁渊……」
15
我出来的时候,祁渊正在眼巴巴地等着。
我指了指门上的几个大字。
「读了这么多书,不识字?
「没看到狗与国子监博士不得入内?」
其实这几个字是林虞那日离开之后,监院加的。
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晚娘,我……」
「不必多言了,我很忙,此处是女子学堂,也不欢迎你。」
祁渊仰着头看我,该说不说,岁月实在对他有些优待,即使是七年过去了,也难以撼动他「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
可是即使如此,我也不打算回头。
还不如早日和他说清楚,免得又自作主张出来挡我的酒。
「晚娘,是陛下派我过来修编女学的教材。」
「……」
16
我一下就杀到了皇宫。
「嗐,朕今日早朝就提了一嘴,群臣皆是反对,偏偏祁渊跳出来说他来修,朕当时就压下了!
「结果下朝之后他又来缠着朕,你也知道他是朕的表哥,朕不好拒绝。
「再说了,朕看你最近上火得很,也是想分担分担你的辛苦,祁渊不说人怎么样,才学还是有的。」
……我怎么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果然,她说着说着,话锋一转。
「说起来,朕的爱卿还真是遭人惦记,你不过回京几日,就有许多人想同你结亲,都求到朕这里来了。」
我冷笑一声。
「臣年纪大,又无家世门第,身负山长之职,无暇顾及后宅,哪有人要同我结亲?」
她只笑笑,凤眸微挑:
「一朝天子一朝臣,爱卿今时不同往日,更何况想要求娶你的人,自然是不看重那些的。」
那就是看中我的身份咯。
「多谢他们看得起我,只是我庶务缠身,还要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呢。」
她大笑了起来。
「看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爱卿还说自己不抢手,今日便有人到朕跟前来吃回头草了。」
我眉头紧锁:「祁渊?」
她摇了摇头:
「确是祁家,不过不是祁渊。
「是祁恒。」
祁渊的哥哥,也就是我曾经的大伯哥。
我与他并不相熟,从前只见过几面,昨日的诗会上也是仅仅打了个招呼。
「唉,他五年前妻子离世,鳏夫一个,与你也年岁相仿,只是不知道这哥哥和弟弟,爱卿更喜欢哪一个呢?」
我看着她那不怀好意的笑,心中咋舌。
这小狐狸,不会是在诈我有没有私下结党营私呢吧?
「陛下,同一个火坑,臣是不会跳两次的。」
17
我没有让祁渊去书院,门外的「狗与国子监博士不得入内」也没有擦。
我去了国子监。
祁渊表现得异常地兴奋。
他先是带我参观了书院,途中好几次都差点顺势牵起了我的手,又堪堪止住。
「这株桃树如今开得盛了,还是我们成亲那年栽的,昔时你送点心来时,总要说上一句……」
「祁渊。」我打断了他的话,「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他双眸微愣,立马敛下心神,扬起一个笑。
「抱歉,是我冒犯了。」
莫名地,我觉得他的笑容中有一丝讨好的意味。
「只是,晚娘,我还是欠你一声道歉。」
我摆了摆手,不耐烦地往前走。
「七年前,你就已经说过了。」
心中的烦躁愈盛,更多的,是在怨自己。
我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所以才会如此不安。
我与祁渊的曾经难以用一笔带过,即使最后面目全非,也难以否认他曾是为数不多给予过我温情的人。
「祁渊,你对我的感情无非就是愧疚又或者掺些不甘,如你所见,我如今过得很好,当初我也祝你得偿所愿,如今你就不能……」
他抓住了我的手,那双眼睛像是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却依旧执拗地盯着我。
「可是,我悔了。
「晚娘,我悔了。」
那一瞬,我都怕他差一点就要哭了出来。
可我依旧,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祁渊,可我不悔。」
18
那日以后,我隔几天便会来趟国子监。
所幸不需要来得太勤,抛开我与祁渊的过去不说,他这个人还是很靠得住的,且身上没有那股子迂腐气,来编女学的教材再合适不过了。
而我只要来监监工,顺便说一些自己的想法。
只是祁渊这人不愧是世家公子,每次我来的时候,他都在熏香烹茶,又要折几枝花摆在窗前,才施施然开始。
不能提起笔就干吗?
真是让人受不了。
好在那天以后,他没有再过多纠缠,可每每看到他投向我的笑意,我又觉得:
这人犟,约莫还没死心。
这日,又到了该去国子监的时候,驾车路上,却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伸头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
此处是沈菁的府邸门口,她口中骂骂咧咧,惹得路人围观,一时水泄不通。
我早知她这泼妇性格,懒得看热闹,准备叫车夫换条路。
却看见被她破口大骂的人正是林虞。
19
沈菁一张小脸都气歪了。
「小贱蹄子,好心收留你教导闺中女儿,你却不知廉耻地勾引家主!合该拿你去浸猪笼!」
话音刚落,一旁的几个丫鬟便上前按住林虞,哐哐地开始扇巴掌。
「欸,这不是当初那位女扮男装的才女吗?」
「没想到如今在做如此勾当。」
「我早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人,当初不也是抢了别人的夫君吗?」
围观群众有认出林虞的,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原来林虞在沈菁这里做事,难怪她消息灵通,得知我回京了。
以沈菁的脾气,自然也是看不上她的,所以她一得了消息,就马上投奔到岐山书院。
女帝想要推动女官制度,朝堂皆知。
她嗅觉敏锐,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说实在话,林虞很有野心,是我看好的人,若非她与我的这段渊源,我大抵那日便留下了她。
我下了马车,让车夫在一旁等着。
而这时,祁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挡在林虞前面。
20
「周夫人,你此等行径,只怕会让有心人抓着周大人的错处。」
沈菁见祁渊来了,火气顿时灭了大半。
「她勾引我夫君,我打骂她几句都不得?你以为我像姜玉晚那般怂!」
祁渊一听,难得地生气,脸上的怒意显而易见。
「周夫人慎言!」
就在此时,好巧不巧,祁渊瞥到了人群中的我,脸色大变。
「晚娘……」
沈菁顺着视线过来,兀自地笑了。
「今日是什么日子?倒都聚在我家门口了?」
我走到她面前,回道:
「你嗓门大,这一条路上,难得有人不被你引来。」
沈菁一下红了脸,用长长的指甲指着我道:「姜玉晚,你别以为自己现在有多了不起。」
我挑了挑眉:「噢?看来是前几日的诗会上,我当着众人的面,同你夫君『夸』了你几句,他回家『嘉奖』了你,夫人才有此心得吧?」
沈菁立马就把手指收了回去。
「你一女子,日日在一群男子前抛头露面,还在此处沾沾自喜!」
我摇了摇头。
「真不知夫人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该让陛下如何自处啊。」
沈菁一下就哑了火,愤愤地带着她的丫鬟回府。
我看了眼祁渊和林虞,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袖口。
祁渊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我。
21
我扭头就走,祁渊快步追了上来。
「晚娘,你听我跟你解释!」
林虞也不甘示弱地追了上来,还拦在我身前。
「姜山长,你先前讽刺我附庸风雅,岐山书院不收,如今却又替世家贵女编书,难道便恨我至此,连我入学的资格都要剥夺吗?」
我对她这番茶言茶语简直无语至极。
她故意当着祁渊的面说这一通,是什么心思?
枉费我曾经对她掏心掏肺地好,方才还想替她解围。
不就是想说我歹毒吗?
那我就如她所愿。
「林虞,我就是不让你进岐山书院,如何?俗话说得好,好狗不挡道。」
说完我便越过她,径直走向马车。
哪知祁渊一个闪身,也钻进了车内。
「晚娘,我须得同你解释清楚了,方才周夫人实在太过分,我看不下去,不愿见她受辱。
「她自幼女扮男装,对男女大防不甚上心,才会屡次……」
我打断了他的话:「祁大人,你做什么事情,无需向我解释,她怎么样,我也不乐意听。」
「可是,我不愿你误会我,我们曾经就是这样错过的,不是吗?」
他垂下了眼睛,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像我是什么天怒人怨的负心汉。
我真的很想把他踢下去。
甚至已经在思考如何让庆阳将武学纳入教材范围。
好让天下的女子遇到骚扰时都能重拳出击。
他说完后,我没有理他,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地到了国子监。
22
比起我对祁渊的日益冷淡,他的热情却与日俱增。
常常我到国子监后,他就七嘴八舌地讲些近来琐碎的事。
有时候,我也会恍惚,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对他满心的爱恋,而我虽不是他心中风花雪月的对象,可两个人彼此分享着每日的琐事,就好像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一样。
可是时间从不偏向于谁,也不会为谁倒流。
多日的疲惫让我有些精神不佳。
祁渊看出我脸上的倦意,提议让我去休息一下。
「后边留有客房,不若暂且歇息一会儿?」
我突然想到,从前林虞在这里听他的教导,累了是不是也会在这里睡上一会儿?
人啊,果然不能细想。
徒增烦忧。
「罢了,我去眯一会儿。」
客房里依旧干净整洁,闻着熏香,安然入睡。
直到一阵喧闹,以及身边不寻常的热度将我唤醒。
「走水啦——」
23
火势蔓延得很快,国子监到处都是些干燥的书册纸张。
「咳咳!」
我捂住口鼻,欲往外奔逃。
房梁烧断了一边,轰然坍塌,扬起的尘灰又为熊熊大火添砖加瓦。
突然屋外映出一个身影。
「晚娘!」
是祁渊。
他拼命撞开带火的房门,袖子被烧得斑驳,手臂上鲜血直流,脸上被烟熏火燎一番,十分狼狈。
可我与他之间,正隔着一道燃烧着的坍塌房梁。
他将外袍脱下,试图隔开火焰,来抓我的手。
「祁渊,你疯了!你快走!」
「晚娘,别怕。」
他一把抓住了我,侧身一挡,将我护在怀中。
电光石火之间,最后一点支持也燃烧殆尽。
房梁彻底坍塌!
我感受到身后一股力量将我推了出去。
「祁渊!!」
「唔——」
他被正烧着的房梁压倒。
而我的身上,全是他的血。
我想去拉他,却被他挥开。
「快走。」
他的声音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焦急过。
「快走啊!」
我不知道是如何跑出去的。
院门口的火已经被扑灭。
我只记得我颤抖的声音。
「祁渊、祁渊还在里面,快去救他!」
泪水与手上的血混在一起,早已模糊不清。
24
火是林虞放的。
她被抓到的时候,已然疯魔。
「他害了我一生,凭什么还能回到国子监!
「姜玉晚,你知不知道你走之后,他日日活在对你的愧疚之中,他说他忘不掉你,要去找你。
「我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你,你不过是个深闺妇人罢了,凭什么能当上书院的山长!」
林虞对国子监再熟悉不过。
那日她被沈菁赶出去后,本以为能够重新攀上祁渊。
可祁渊没有回头,而是追上了我的马车。
她放火那日,原本并不知道我也在,直到听两个小弟子偶然谈起。
于是她先将火放到了客房。
她想要祁渊眼睁睁地看着我被烧死。
所以在祁渊从房中冲出来的时候,他本可以直接逃离。
却折返到了客房救我。
祁渊受了很重的伤,所幸没有伤及性命。
我去祁府看了他很多次,他都昏迷着,深陷噩梦之中。
长公主仍旧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每一次,都是祁恒送我回来。
「我很抱歉,害得他……」
「你不必抱歉。」他说,「我那弟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直到那天,我听说祁渊终于醒了。
25
庆阳在我面前晃了晃手。
「爱卿啊,你这已经是今日第不知道多少次走神了,心早都飞到祁府去了吧?」
我摇了摇头。
「没有。」
她显然是不信。
「唉,最近京中都在传你好事将近,姜山长和祁家大公子颇为投缘,日日洽谈,没想到啊,这祁渊一醒,你就再也没去过了。
「朕可是听说,他昏迷时日日都叫着你的名字呢!」
我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既然醒了还用看?陛下打探消息的功夫越来越了得了,只是我与祁渊什么都没有,也不愿与祁家扯上关系,陛下不必试探了。」
庆阳直呼冤枉。
「爱卿可真是冤枉朕。」
她忽而正色道:
「先前修书一事,确实是有我牵线搭桥,可晚娘,这并非我多管闲事,而是因为我怕你留有遗憾,有一日会后悔。」
我抬起头看她。
「祁渊确是负了你,可我仍要说我这表哥的秉性是数一数二的好,我知你不能完全放下他,所以想叫你想清楚了。」
「若是你担忧祁家和姑姑,总有我给你撑腰,总归你替我做事,我不能让你磋磨了一生。」
我沉默了许久,才说道:
「殿下,以我的性子,碎了的镜子只会扔掉,再找一面新的用,只有祁渊这种人,才会费尽心思,将碎了的镜子粘好再用。
「可我如今所求,那枚新的镜子,就是岐山书院,当初与殿下约好的那样。
「让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不必再落入我当时的困境。」
殿内安静了一瞬。
庆阳「噗嗤」笑出了声。
「我倒是觉得,你们两个很是相像。」
「哪里像了!」
我恼火。
「一旦认定就不会放弃,大概是这点吧。」
26
林虞被判了流放。
若不是没出人命,否则祁家一定不会放过她。
因着祁渊的伤,教材的编修移交给了其他人。
一连两个月,我都再没看到他,日子终于回到了我想要的宁静。
近来天气不好,时而有雨时而晴。
下过雨后的晴天更加闷热。
「山长,有人求见。」
「……这是第几次了都。」
「是祁公子。」
笔蓦然顿住,我愣了片刻,回道:
「不见,就说我很忙,没空见他。」
过了许久,屋外开始下起了雨。
「山长,祁公子还在外面等。」
头又开始痛了。
「他愿意等就等吧。」
「可是祁公子没有带伞。」
「给把伞让他等。」
「可是……」
本来,书院里的书童都讨厌祁渊,她们从监院那里听说了我与祁渊的事,都将他认作负心汉。
可是前阵子他从火中将我救下,任谁也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书童们的态度都软和下来。
连门口的字都被监院擦了。
我叹了口气,抄起伞往外走。
祁渊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湿透。
我将伞塞到他的手里。
「你身上还有伤,竟还敢在这里淋雨,我先警告你,岐山书院是我全部的心血,你别死在了门口,给我添麻烦。」
27
祁渊接过了伞,立马保证道:「不会的。」
「若无要事,祁大人请回吧。」
他慌乱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晚娘,我求你,不要与我大哥成亲好不好?」
他的脸映在雨中,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哪边在下雨。
「祁渊,你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又在雨里淋了这么久,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这很重要。」他的眼神依旧执拗。
「我与谁成亲,又与你何干?」
「因为我喜欢晚娘,所以不愿意见到你和其他人成亲。」
他的眼神浓烈而炽热,又像是兜住了一腔柔情。
若是从前,我听到这话,一定会很开心。
那时候,我多想要得到一句祁渊的喜欢。
可是,我不愿再沾染他的因果,所以不妨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祁渊,我们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未来了。
「至于你兄长,当初你的家人都不喜我,到处寻我的错处,后来你以去国子监任教为由搬了出去,长公主也将这笔账算在了我头上,逢年过节少不了一顿刁难。
「你不会以为我还想再嫁进祁家一次吧?」
祁渊的手好似丢了力气。
「对不起,晚娘,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可是我以后,会学好,学着当一个好夫君。
「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道歉就免了,毕竟很早之前你就已经对我说过了。
「祁渊,其实你对我并不坏,甚至可以称得上很好,可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你生在祁家,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而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所以我永远学不会你的勇敢和肆意。
「可是你的温柔太过于幼稚,就会成为刺伤他人的利刃,不管是对我还是对林虞,抑或是你今后的夫人。
「所以,我当初成全了你,也希望,你如今能成全我。」
我不知道祁渊什么时候走的。
书童只和我说,他站了很久,很久。
28
祁渊没有再来找过我。
今后,或许只是偶尔,会和他在京城的大街上遇到吧。
碧空如洗,我听着书院中琅琅的读书声,心中前所未有地开阔。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
除了那一株不知被谁放在了书院门口,从未凋谢的桔梗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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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当自强![得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