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行都值得——访湖畔诗人威廉·华兹华斯

愚鲁说文化 2024-03-27 18:26:36

英国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的英文本名是Wordsworth。这真的非得是个诗人的名字:words,文字、诗行、书写;worth,值得、丰盈、可敬。加在一起,就是“他的每一行诗都值得”。值得什么呢?反复阅读、反复玩味、反复喜爱,大致这个意思——尤其对于诗人。而他的两个老伙计柯尔律治、骚塞,前者之事实上叫做Coleridge,后者之叫做Southey,分明指示出一种田园之境:Coleridge译作“满载花田的山脊”,Southey之有“南国、向南”的意思。总的说来,三人团体被作为“湖畔派诗人”实在科学,柯尔律治、骚塞负责了“湖畔”,华兹华斯负责了“诗人”。

华兹华斯雕像,摄于2015年10月。

玩笑开到这里。这其实是一篇“游记”。

《湖区一景》,摄于2015年10月。

前几天,我和两个朋友走了趟英格兰西北部的湖区。起点在温德米尔镇(Windermere Town),终点在格拉斯米尔湖(Grasmere Lake)。华兹华斯的小屋就在格拉斯米尔湖畔,Dove Cottage,若译成中文,或是“白鸽小屋”,乃至“鸽舍”(dovecote)。Dove Cottage在文学史上有大名,在英国文学史上更大大的有名,相比国人在国内参观文人故居的盛况,华兹华斯的老宅太清净了。

《鸽舍一角》,摄于2015年10月。

他的房子不算小,但真的是极普通的一座房子,所能承载的游客数不过7、8人。周边也无繁盛的“外围产业”,除了一家出卖诗集、小纪念品的商店,就是一处博物馆。此外,按我的一点经验:英国人宁愿不出门也不会去某景点挤着,这实在不同于他们常常在酒吧挤着。于是乎,自我们到来至离去,白鸽小屋真静的只有三五游人低声地说话、风入花园剥下的叶子落地的声音。

叩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为我们开门,他是此地的讲解员。较我们更先,已有三人在屋内,我们怕是打断了他的讲解。一楼比较阴冷,即便那天的确是个晴天。一楼算华兹华斯一家的生活区,一间小客厅,穿过去便是小厨房、储煤的楼梯暗格、储肉的小石室。在一楼略走走,我就轻易穿过时间的交叠,来到一片无比安详的旷野。身边不再是朋友和其他游人,壁炉上的油灯也亮了,厨房传出烹调的声音,他们生活他们的,并不额外招呼我。我的耳朵几乎贴到天花板,因为二楼真正是诗人和他朋友的地方,他们谈论着什么?簌簌地正书写着什么?默默地,难道彼此望着?……

《华兹华斯的书房》,摄于2015年10月。

我们被引到二楼,右手进去是华兹华斯的书房,居中是他的卧室;左手边是他待客的地方,柯尔律治他们都住过。诗人的书房很简单,靠墙是一张卧榻,据此可断定他较今人矮小得多;正中间是一把椅子,有点像中国的太师椅,但把座板调成菱形且座背只围了菱形的两条边,诗人可多角度轻易地倒进去。书房的光线很好,角角落落都被窗外进来的自然色扫出来、交代清楚,看去——每道木纹、每粒墙灰尽收眼底,且它们每一道、一粒都当房子的架构不存在,搭过阳光的指尖——轻吻、慢舞、闲聊。生动,有致。

《”华太师”椅》,摄于2015年10月。

忽然一阵凉意穿进我身体,椅子上,一个穿着考究又未臻华丽的幽灵抬头向我微笑。他很年轻,25岁,还带着对伦敦、革命的暧昧态度和一路归来的风尘仆仆。妹妹多萝西(Dorothy)或还在楼下,不多时也要上来,行李箱锯地板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屋子,厨房里炊具的碰撞再叠上这种令人不悦的声响。幽灵微一皱眉,微笑一丝一丝从他英俊的脸上抽去,他说了声“累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书房,我听到卧室的门轻轻合上。

右边为华兹华斯去世后面容,摄于2015年10月。

抱歉,我还要参观你的卧室。想着你也许还坐在床边,没换上睡衣,但我推开门:惊得退了一步。你去哪儿了?空荡荡的床,整齐地铺着,而分明这件房内仍留着你温暖的寒意。窄窄一部床,像极了中国那江南春闺里大小姐用的那种,床上摆着后人的告示:请不要碰,两百年的织物很脆弱。靠窗的墙角,旅行箱摊开,然而彻底地旧掉,插着几片纸,也许标识出你去过的那些地方。我怀古所见过的最可爱的幽灵呐,你从旅行箱里又走向我,白发稀疏,怎么二百年后又老了?嗫嚅着,我努力聆听……

《卧室的床》,摄于2015年10月。

床上摆着后人的告示:请不要碰,两百年的织物很脆弱。

“道德”,你说,“这里的一切才是道德”。

湖畔派是个比较科学的说法,但除了我玩笑过的那种“科学性”,它实在掩盖了很多东西。钱起有句“曲终人不散,江上数青峰”,陶潜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朱光潜先生在这些句子里看到永恒的不散——自然之意的永恒不散,人意因寄托给自然也得永恒的不散(《说“曲终人不散,江上数青峰”》)。华兹华斯那飘散的孤云、群舞的水仙,钱起的江峰、陶潜的东篱,以及太多诗句里彼此不相关的来自自然的意象,纷纷调和于一种万里衔通又沟壑纵横的“情感的道德”,既抽象又具体,又综合又分散,无比高尚——树为天下最不可触、无法触的“正确”。

留言簿上,我让华兹华斯相逢陶渊明。

自由,又不放纵;节制,又不贫乏;肃穆,又不刻板;真诚,又不愚蠢。这些都是神意的自然通过人意的情感所能折射出的,是华兹华斯及无数诗人业已传达出的。尽管我不大相信“最高的真理”的存在,但倘若存在,倘若人真的可以对照它树起“最高的正确”,应是通过诗歌的方式——至少,也是列奥·施特劳斯等人所谓“隐秘写作”的方式。隐秘的迂回的诗句,不打扰世人,不打扰他们脑中相距“最高的正确”千里之遥的“智慧”,不掀起“群众运动”,不介入大社会的一套主流话语。

但诗句一旦写到密码的地步,就成了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合谋。复杂的自我更其复杂地揉在诗里,除了诗的形式,辨不出它究竟是诗还是心意的随意涂抹、意识的冲折竞流。到华兹华斯的程度,或到中国古诗情景交融的程度,是我个人读着较为舒服的。类似于绘画到印象派,至多立体派;或电影到戈达尔、特吕弗。

恕我无法把人铺那么大而傲然地自己朗读自己。自然煌煌就在那里,风那么吹水那么流,动辄千载光阴。动物界也似只有人离开得那么困难、那么不舍,此外的飞鸟鱼虫、虎豹豺狼,也安于自然的轮回道,百载千载地那么生灭,默默生灭。如此,人、自我,难说真重要到那个程度,难说真的秉承什么纯粹属于人的法则。

华兹华斯应不拒绝我的这一认识,他的生活、诗句都没什么障眼法,即便在那时已算“前卫”,但不过就选择了“回家”——不似沈从文半生活在对湘西的回忆里,华兹华斯把半生真实地搬回格拉斯米尔湖畔。湖畔派诗人那么少,作品也不多,但没有哪个文学史家把他们当做小玩闹、花拳绣腿、小聪明。他们承袭了古典主义时期对人的主体性认识,但没有对人直接地过度地书写,没有把人意放在无垠的意义的平原上,警惕着“人超越自然”这种荒谬的乐观、狂躁,也抹掉了“人臣仆于自然”这种倒退的奴性的虔诚。书写本身把“人”彰显已极,通过书写自然来调和人与世界、人与时间之间的关系,则“人”又被拉回自省状态——伴随诗意、道德,是诗性的德性的自省。

湖畔派的说法实在过于简单,旁人不识,会以为是一撮小打小闹的普通诗人。从《诗经》开始,中国诗人都算得上湖畔派吧,身在魏阙,也发江湖之远的惆怅。但中国诗人毕竟在漫长的铁水浇筑的专制史里,除偶尔以诗句称量山水——说说情感,大都端起山水而依然主题先行、言不由衷。中国人无所谓18世纪、19世纪,给基本过成了一个世纪。19世纪的确有些变化,遭了些“外辱”,却还是非常Chinese。华兹华斯所在的英国、欧洲,却在这两个百年跨了几个千年似的,天翻地覆。所以他的创作较中国历史上无数的“湖畔派诗人”更自觉、更轻松,也更自由。如此看,中国诗人更多像被动的接受体,是艾布拉姆斯所谓接受现实的“镜”;华兹华斯像主动的发光体,是艾氏所谓的“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

登高看鸽舍全景,摄于2015年10月。

至此,我把华兹华斯一些诗句(译文)列出,不再多说,每一句都值得:

还从未有过夜莺百啭,/唱出过如此迷人的歌,

在沙漠中的绿荫间/抚慰过疲惫的旅客;

还从未有过杜鹃迎春,/声声啼得如此震动灵魂,

在遥远的赫布利底群岛/打破过大海的寂寥。

(《孤独的割麦女》)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

忽然间我看见一群/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

……

我一眼看见了一万朵,/在欢舞之中起伏颠簸。

粼粼波光也在跳着舞,/水仙的欢欣却胜过水波;

与这样快活的伴侣为伍,/诗人怎能不满心欢乐!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而是时常,当我孤栖于斗室,/困于城市的喧嚣,倦怠的时刻,

这些鲜明的影象便翩然而来,/在我血脉中,在我心房里,唤起

甜美的激动……

在此心境里,人生之谜的重负,/幽晦难明的尘世的如磐重压

都趋于轻缓……

多少次,/在沉沉暗夜,在郁郁不欢的白天,

在尘俗百态之中,/枉然无补的,

焦躁忧烦,/浊世的昏沉热病,

不断袭扰这怔忡悸动的心房

(《丁登寺旁》)

小姑娘回答说,“他们的坟头/看得见一片青青,

十二步就到母亲的门口,/他们俩靠得更近。

“我常到那儿去织我的毛袜,/给我的手绢缝边;

我常到那儿的地上去坐下,/唱歌给他们消遣。

“到太阳落山了,刚近黄昏,/要是天气好,黑得晚,

我常把小汤碗带上一份,

上那儿吃我的晚饭。

(《我们是七个》)

我们的诞生其实是入睡,是忘却:

……

[我们]从远方来临;

……

并非赤条条身无寸缕,

我们披祥云 来自上帝身边——

那本是我们的家园;

……

年幼时,天国的明辉闪耀在眼前;

当儿童渭渐渐成长,牢笼的阴影

便渐渐向他逼近

……

及至他长大成人,明辉便泯灭——

消溶于暗淡流光,平凡日月。

(《无题》)

初稿写于温德米尔至诺丁汉火车上

二稿订于诺丁汉Beeston新居

201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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