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被写好的书,但可能没有作者

愚鲁说文化 2024-04-03 12:53:27

我们的认识能力随所谓哲学革命、技术革命之种种革命,时代变迁、物种变迁之种种变迁,在一定阶段内不平衡地膨胀或瑟缩。比如达尔文刚刚提出天演论(进化论)的时代,技术革命方兴未艾,哲学革命万马齐喑但暗自蠢蠢,人们被穿过漩涡挂上那面墙就很奇怪、很难受。等到他的学说和理论病树独春,很多已经给挂瓷实的章鱼形小贴士(神学家们)就得给重新挂一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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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住家附近的小超市(Sainsbury)买东西,总碰见一个痴子收银员。

何谓“痴子”?智力不正常也。我不会用“傻子”这个词,因为我大概听说过有不少智力很高的人也显得傻乎乎,思维行动和正常人不一样。正常人不太傻也不太聪明,运行着一套不高不低的处事待人的动作,这种“不高不低”可被看作“正常人的范式”;痴子太傻或太聪明,他处处表现出痴:从眼神到收银、递东西过来的一系列外部表现——都很僵硬,嘴角时有嘎嘎的一团笑,或整部脸长时间木呆呆……种种这些,是“痴子的范式”。——我认他是痴子,只不过我更熟悉“正常人的范式”且时时身处其中,没准在他眼里我傻得不可救药呢。

也许Sainsbury内部有政策:会引进一些痴子参与简单劳作。我在斯旺西(Swansea)市中心附近的另一家店也见过痴子:不时需要其他店员帮忙,以促成稍微有些复杂度的工作。她可能并不觉得其他人在“帮忙”,毕竟我们理解的“帮忙”还是在“正常人的范式”里的“帮忙”:她就一直紧紧贴住她的同事,变身一架长在同事肩上的长筒望远镜,对顾客其目烁烁地扫一圈又一圈——完全没有“老师傅指教我要表演点谦虚”或哪怕“我躲开一点,给顾客行个方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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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从小到大:我是见过一些痴子的。从职工宿舍、家属院到后来的小区,总看到、听说附近有一两个痴子。比如过去我在北京居住的小区,有个老太太走着走着就无端对周围的人喊叫:喊着别人从来接不上的句子——但那些句子分离地听又是有内容的。比如前半句她喊“狗别叫了”,中间一句 “水开了”,后半句“我穿红的就是好看”。老太太穿得很整洁,据说是受了一次打击又生了一场病,自己踢破 “正常人的范式”出走了。

这都没什么。——震动我的是某次,偶遇她和一个她的家人在小区外散步,声调平缓地互相讲话,整个人莫说“正常”,简直是“慈爱”。——听说过“分裂”、“间歇”云云,在此以前,真得只是听人、听书上说说。

3

“智力”是我们用来帮助简化这个世界的一种符号,有时它非常蹩脚。我们习惯于把真正的智商残疾者、孤独症患者、精神分裂者、阅读障碍者、心算无能者、甚至天才,笼统说成“傻子”。“正常人”的范式以外,以直接贴标签的方式围出“非正常人群”:的确省事。这前提,是多数人在自家脑门上已“叮叮”嵌上去“正常人”的标签。

既然是一种简化的认识方式,必然包含对具体情况的大量忽视——而“简化”这件事本身,就是致力于忽视。像“智力”这种可以用来照应普遍共性的标签,用于简化世界最顺手。反正每个人都有“智力”这个钩子,抓住它向上一拔,在一面投影出混沌漩涡的大墙上挂出来——举手便挂上去的是“正常人”,踮脚才能挂牢靠的是“天才”,深蹲才能挂得住的是“傻子”……一次对全人类、全世界、全社会的分类就完成了。

然后还有其他钩子,互相拽出来再给彼此挂一挂,是对一度分类的二度调整。还有三度、四度……我说不清那面墙上的漩涡是怎么回事,但它就天经地义地旋转着。兀自猜测它是一部细节的搅碎机,告诉你:“别给我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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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百无一用的读书人能做的就是绊住“搅碎机”的运动,把细节尽量抢出来还给世界。但结果,无非再给世界多找出一些钩子,把本来的提线傀儡变成八爪章鱼——只是后者得以钉在一个轻易拽不动的历史坐标点上。为什么不好?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可能自己去阐释自己。你越是一个值得被抢救细节的人物,越要被树立为一个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他者”:死后仍眼睁睁看着别人把你不断填满,涨成你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庞然大物——其实就是变成一枚满身倒钩的章鱼。

墙上的漩涡不断运行着,那些没什么要紧可言的张三李四也渐渐变成不重要的细节被吸进去、绞碎掉,腾出空间给后来的张三李四……至于整面墙,其实代表人类认识世界的能力:它会不断变大,但不会朝各个方向均匀变大。我们的认识能力随所谓哲学革命、技术革命之种种革命,时代变迁、物种变迁之种种变迁,在一定阶段内不平衡地膨胀或瑟缩。比如达尔文刚刚提出天演论(进化论)的时代,技术革命方兴未艾,哲学革命万马齐喑但暗自蠢蠢——人们被穿过漩涡挂上那面墙就很奇怪、很难受。等到他的学说和理论病树独春,很多已经给挂瓷实的章鱼形小贴士(神学家们)就得给重新挂一挂。看出点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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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复杂。

世界的复杂,人性的复杂,科学的复杂,哲学的复杂……总之一切都是复杂。标签既被生产出来,就一定蹩脚。在于它不论照应出多么普遍的普遍性,就一个钩子而已——一个钩子只负责一个社会方面、一种价值尺度。我们所能偷得的最大的懒:无他,拥抱偏见而已。那座大墙、那旋转不止的漩涡,推到人类面前的就是一种认识方式:偏见的暂时割据。你拒绝割据,就一定被沉重的细节压死,被雨丝一样绵密而下的各种变量浸出一身过敏。

回到痴子身上,他们到底是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解决“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是谁?将被牺牲或正被牺牲的偏见的载体,一群自以为沟通各种必然性,其实不过葬送着起码的可能性的“尖矛市民”。

人是被写好的书,但可能没有作者。

初稿写于2014年4月9日星期三,@英国斯旺西Gower Road新居

改定于2021年12月12日星期日,@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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