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是这个文廷式的词太值得一观……要言之，他是真的让人感触得到眼底的热泪；且那绝非是一种“遗老之泪”，而是“苍生之泪”——辅以敏锐的洞察、超逸的才华。彼杜少陵以此赤诚、天才二者撰著“诗史”，此《云起轩词》亦以此一诚一才谱就“词史”。

提起“晚清文学”，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龚自珍、丘逢甲或黄遵宪的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讽刺小说？恐怕最真实最普遍的第一反应是，晚清还有文学呐？都什么时候了，还聊文学？乃至是一提起晚清这两个字，便生理性地想揭过它去——怎么，聊其他历史不好吗？诚可理解，很久很久，我也完全一样，其：那段历史太痛太痛，它的余波亦随时随地在烈烈地灼人——乃至我们今天都还生活在晚清的一系列历史后果里。这还文什么学的？矫情！真的分不清大小王吗？然而，私心里还是想推荐给诸师友一位那个时代的好作家，也为文学，也不止为文学。

——此人文廷式。因戊戌变法几遭不测；生岁不满50，死在1904年；尤擅长词。

文廷式画像

是的，就是这个文廷式的词太值得一观。何以可观？要言之，他是真的让人感触得到眼底的热泪；且那绝非是一种“遗老之泪”，而是“苍生之泪”——辅以敏锐的洞察、超逸的才华。彼杜少陵以此赤诚、天才二者撰著“诗史”，此《云起轩词》亦以此一诚一才谱就“词史”。可看：

落日幽州，

凭高望处，

秋思何限。

候雁哀鸣，

惊麇昼窜，

一片飞蓬捲。

西风万里，

踰沙越漠，

先到斡难河畔。（代指满人老家）

但苍然、平原目极，（一作：平皋接轸）

玉关消息初断。（指关内关外被切断）

千秋祇有，

明妃冢上，（指王昭君墓）

长是青青未染。

闻道胡儿，

祁连每过，

泪落笳声怨。

风霜顿改，

关河犹昔，

汗马功名今贱。

惊心是、南山射虎，

岁华易晚。

上述一阕《永遇乐》即可完全作“词史”观览。此如：什么是“西风万里，踰沙越漠，先到斡难河畔”？盖甲午之后，俄、日等“西风”席卷东北。1896年，李鸿章订《中俄密约》，允许俄在黑龙江、吉林等地接造中东铁路——粗糙的“豪夺”于是变作细密绵长的“巧取豪夺”，造成我东北地区近代格外的艰难。此中“斡难河畔”代指满人入关之前统治的广大东北地区，即他们的老家——是的，到头来你们连自己的老家都丢了！丢了！即此悲愤远远大于哀怜，是才有上文所谓的为“苍生”痛泣，而不是为了自家做“遗老”蓄满颓唐。再看词的下片，更见悲愤鞣肠。

——“闻道胡儿，祁连每过，泪落笳声怨”，人皆灾难深重，胡汉之悲皆悲。

文廷式（字道希）书法

此已不是彼时寻常的汉人读书人勉强拿“华夷之辨”安慰自己，此中有“偌大一个中华”，有澄澈万古的天理公心。结尾处，“汗马功名今贱”，直指这一切灾难的根源，直指长久以来全社会的是非颠倒并高层政治的自私狭隘才是一切灾难的根源。至于此词的文学技法，不多说了，主要为展览一下什么是“词史”。单看一条，其：蓄意地打碎时空上的真实。词中忽而“斡难河”忽而“祁连山”，“玉关”本“玉门关”，也非“山海关”；实则是，连古往今来不同版本不同表述的华夏于一处，笃定地剥去一切自欺欺人的虚饰：都睁眼看看事实已残酷到何等程度。

——还那话，—诚一才；还那话，既有文学又不止文学。好文学从来不止是文学。

中东铁路遗址

再推荐一阕，文廷式的《水龙吟》：

落花飞絮茫茫，

古来多少愁人意。

游丝窗隙，

惊飙树底，（疾风）

暗移人世。

一梦醒来，

起看明镜，

二毛生矣。（白发）

有葡萄美酒，

芙蓉宝剑，

都未称，

平生意。（一作：平生志）

我是长安倦客，

二十年、软红尘里。（枉在京城二十年）

无言独对，

青灯一点，

神游天际。

海水浮空，

空中楼阁，

万重苍翠。（幻想出一个完美的避难所）

待骖鸾归去，

层霄回首，

又西风起。（残酷的现实终悍然袭来）

《水龙吟》词画意：落日古塔，站似亘古不变

这一阕的文学滋味更重而历史重量稍轻，但，还是见得到那两点长处：1、没有寻常士大夫的矫情，没有那种极尽曲笔隐幽之能事而独独不论“我心何在”的陋习。视诸结尾的几句，恍惚间屈原再生，此：“空中楼阁”好啊，我亦随随便便就能住到那里去，不费任何事；惟“忽临睨夫旧乡”，现实虽恶但故土犹亲——但热血难凉，忧国之思早已结入了我的生命深处。2、竟至写出了整个古典历史的静止感，写出了几千年浑然如一日的彻骨的无奈。上片“暗移人世”，实则“不移人世”；下片更直白，以“长安倦客”二十年来的不变照见两千年来全天下无数人的不变。

——总之不妨一读文氏的词；知道那个时代也有人在拼命睁开眼看。谋动先睁眼。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8月3日星期六

【主要参考文献】文廷式《云起轩词》、《文廷式诗词集》等，程翔章选注《中国近代文学作品选》，刘东主编《近代名人文库精萃》，张毅主编《词林观止》引叶恭绰、胡先骕、黄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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