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志愿军战俘的自述(8):和老孙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论文史谈哲思 2023-09-28 11:14:03

1952年8月2日,在我们为纪念“ 八一建军节”绝食后的第二天,菲利浦来了。他进到我的牢房,一见我就“ 同情地”摇着头说:“这样对待你们确实是不公平的,又不是你们抓的杜德将军!”

见我没有说话,又说:“ 张,你有什么要求?让我看看能否帮助你减轻些痛苦!”

我想:“你披上羊皮是好看些,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又说:“ 你说说现在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看看我猜得对不对!”

“ 好嘛!你是想收集共产党人在监狱中的心理状态的情报了吧!我可以告诉你,只怕不合你的意!”想到这里,我便说:“ 第一我想我们三个中国代表应住在一起,第二我想读书。”

他拍了下手说:“ 果然如此!这好办,我将设法满足你的愿望!但你们的秘书黎子颖即将返回602,他不算是代表团正式成员。你可以和老孙在一起。”说完就走了。

我对此未抱任何希望。没想到刚吃过下午饭,看守长就打开我的牢房,显得挺高兴地对我说:“ 张,你真有办法,上面来电话同意你的请求!”我一时没转过弯来,问他:“ 我没提什么请求呀?”

“ 你不是要求和你们的孙少校住在一起么?我这就给你们调整房间!跟我走吧!”

我拿上作为我全部行李的那床军毯,跟着他来到一个稍大点的牢房,从小窗口一看,果然老孙坐在里面,我高兴得真想蹦起来。

牢门打开,老孙愉快地笑着迎接我,等看守长走了,我抓住老孙的手直摇,傻乐!我说:“ 菲利浦还真有点意思!”

老孙说:“ 他明天还会送书来,只怕他又下了一次收不回本钱的赌注哩!”

第二天,菲利浦果然送来了两本书和几本杂志,他说:“ 我喜欢‘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就像你们常说的那样!”

老孙微笑着点头致谢。我忍不住上去把书接过来,那两本书一本是《 唐诗选集》,另一本竟是《 郭沫若选集》,我轻轻“嘿”了一声!杂志则全是英文的,有《时代周刊》和《读者文摘》。

菲利浦显然是满意于他给我们带来的惊讶,用手点了点我的手臂说:“ 张,你就只顾急着看书,也不对我说声谢谢?”

我头也不抬机械地用英语说了声:“谢谢。”

“ 哦,你也太不热情了!为了找这两本书,我昨天特地飞回釜山去了一次呢!”

我抬起头对他做了个笑脸说:“ 那太麻烦你了!”

老孙看他有些尴尬,便插话说:“ 菲利浦先生,对于您给予我们的特殊关心,我们不会忘怀的!”

菲利浦很老练,似乎没听懂老孙话中的话,装出一副十分愉快的样子说:“ 不用客气,我们是老朋友了,不是么?”然后和我们握别。

他一走,老孙瞧瞧小窗口说:“ 这只狡猾的狐狸,很懂得我们的心理!”

第二天放风我们果然找不见黎子颖,知道他真的被放回602去了,我真羡慕他,也祝愿他回去更好地用他犀利的笔锋去和敌人斗争。

和老孙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从那以后,我的监狱生活大大变化了,白天我们各自看书,或者我给他译读英文杂志里的一些有意思的报道文章。晚上,就缠着他给我讲他怎么带兵打仗的故事,或者一起轻声地唱起高尔基写的那首《 囚徒之歌》:

太阳出山又落山哪,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站在我的窗前。

高兴监视你就监视,我总逃不出牢监。

我虽然生来喜欢自由,挣不脱千斤铁链!

于是,那块小小天地变得温暖和开阔了!可惜书已读完了,释放我们回去的事还毫无音讯。看守长对我的打听,也只是摊开双手耸耸肩。

老孙看我情绪又低落下去,便建议我和他比赛背诵唐诗,于是我的争强好胜的劲头又上来了。我上中学时就背得许多唐诗,老孙当然输给了我,便让我在他手上打三下。

新学的唐诗《琵琶行》和《长恨歌》我也比他背得快些,加上我还会耍赖,于是他便总是让我打三下。看着我孩子般高兴的样子,老孙也微笑了!我的这个只比我大十几个月的同志哥,实在比我成熟得太多了!

1982年寒假,在我落实政策恢复了党籍之后,第一个想见的老战友就是老孙。我从北京跑到长春去看他。他在火车站耐心地等着晚点的火车。我下了车,远远地看见已经两鬓斑白的他,我日夜思念的这个同志哥,不顾泪水涌流,我跑上去就一把抱住他,透过泪水痛心地读着他脸上每一根饱经沧桑的皱纹。

“ 老孙,老孙,你也老了,你本来可以为党做出多么惊人的业绩来啊 !”我在内心深处痛苦地呼喊着。他却还是那么稳重地对我微笑着,好像这30年来他没有经受过极大的委屈,没承受过难言的痛苦!回到他家里,他爱人玉美同志天天为我杀鸡、宰鱼。

临别那天晚餐,他举着酒杯说:“ 来,泽石,咱们连干三杯。第一杯为了30年前我们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第二杯为了今天党终于为我们六千战友平了反,你我都恢复了党籍;第三杯为了今后我们保持晚节,继续为党贡献我们幸存下来的生命!”

我们颤抖着手碰杯,干杯时,不少酒都洒在了胸前。玉美同志为我们斟酒时也把不少酒倒在了杯外……

1952年9月10日下午,在监狱里被囚禁了整整三个月,不,应该是2208个小时之后,我们被宣布“ 服刑期满”。一辆大卡车将我们这剩下的18名被正式判为“ 战犯”的朝中战俘代表团成员押送往“ 巨济岛战犯战俘集中营”。

我扶着十分衰弱的老孙一起爬上卡车,最后望了一眼那座美利坚合众国的正式监狱,背着美国军事法庭强加给我们的“战犯”罪名,离开了那座阴森森的石头牢狱!

有组织的孤雁

巨济岛“战犯战俘集中营”离巨济岛“最高监狱”不算远,但离其他普通战俘集中营很远。我们到达之时,天色尚早,还能看清用英文写成的那块很大的营名标牌和四周密集的岗楼、岗哨。

这天,为“迎接”我们,增加了很多岗哨,还有不少手执防毒面具的卫兵。这个集中营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它建在一块荒芜的河滩上,成正方形。从大营门进去,东西南北都有互相隔开的小铁丝网,正中是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操场。每个小铁丝网都有小门可进入广场。关押我们的小铁丝网离大门很近也很小,里边只有一个帐篷和一个厕所,厕所旁有一个可以冲澡的小间。

在我们的对面隔着大门的是管理人员的帐篷、伙房、医务室、库房、清扫队等。除了几个负责管理的美军人员外,勤务全部都由被判刑的朝鲜人民军“ 战犯”战俘担任。这些人民军战士都是在游行示威、绝食等斗争中与前来镇压的美军或南韩军发生流血冲突的“ 罪魁祸首”!

谈判代表团成员的到来,引起了很大骚动。每个铁丝网内的老“ 战犯”们都排着队向我们敬礼、唱歌、喊口号,欢迎我们这些新“ 战犯”。敌人立即向人群扔掷毒气弹,黄绿色的浓烟在铁丝网内外升起,那些铁丝网外的毒气弹是战友们又扔回去的。这场特殊的欢迎仪式直到我们全部被押进“ 代表团特殊小队”的铁丝网并被轰进帐篷之后才告结束。

等押送的美军都退走之后,我们18个人互相握手拥抱。代表团团长老李又特意再次向我们两个中国代表介绍了其他朝鲜代表的姓名、在部队的职务、所属战俘营编号等。我这才知道我们18人的组成是:除了他和老孙为正副团长之外,其余16名分别代表16个志愿回国的朝中战俘营( 女战俘营除外)。

这一天大家都很兴奋,总算熬过了正式美国监狱的单独囚禁和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战友们又都聚到了一起。尽管大家都离开了自己所代表的战俘营,但这也是一个小的、新的战斗集体。

又一种新的战俘营生活开始了。不管前面有多少艰难危险,总可以互相支持鼓舞了,总可以从事一些比在监狱有效的、集体的对敌斗争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老孙身旁问他今后怎么开展斗争?他想了想说:“形势很严峻,敌人已经把我们和广大战友们隔离开。我们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今后我们大概将长期被困在这里,让我们在无所事事的隔离生活中消磨掉斗志!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他们的人质,作为要挟我方和谈代表的资本。我还担心他们会继续对我们施加压力,强使我们为他们在世界舆论中消除杜德事件的影响服务!”

听了他的这番考虑深远的分析,我也感到了担子的沉重。心里想着该怎么去打破敌人的如意算盘,但还没找出答案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老孙被请去和几位朝鲜师级领导人开了一个会。老孙回来传达说,大家讨论了当前的形势,同意他老孙昨晚对我所作的分析,决定做好与敌人进行长期的、针锋相对斗争的思想准备。首先是健全内部组织,他们都是劳动党巨济岛地下党员,成立了特别支部,吸收老孙和我参加劳动党。我与老孙和另外三位朝鲜战友分在一个党小组里。大家选举了原朝鲜平壤俄语大学校长辛泰凤同志担任特别支部书记,老孙担任副书记。全体同志接受支部统一领导。

支部做出决定,要求大家加强团结,努力学习,顽强斗争:每周一次组织生活,向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开展思想互助,各人根据自己的需要制定学习计划,并开展学习上的互助;开展有益的健康的文娱活动以增强革命乐观主义;在对敌斗争方面,决定一方面继续向敌人提出抗议,坚决要求撤销“战犯”罪名,把我们释放回各自的战俘营,一方面积极设法与“总指导委员会”取得联系,以取得总委会的领导,参加统一的斗争行动。

我听了很高兴,既高兴我们被朝鲜战友们接纳为朝鲜劳动党员完全成了一家人,又高兴我们的支部领导坚强有力,细致全面。我心想:“别看我们老孙只是个营级干部,领导水平绝不比你们师级干部差。”但是我却没敢说出来给老孙听,我知道哪怕只是稍为流露出一点点这种情绪也准要挨一顿狠狠的批评!

老孙一直非常真心地尊重朝鲜同志,也总是这样教育我。他的全局观念、党性远比我强。等到我和朝鲜战友们朝夕相处久了,真正了解了他们,我才为自己那种狭隘的民族沙文主义思想感到害羞。

“ 宏大”的学习计划

老孙要求我模范地尊重和执行支部布置的任务,搞好和朝鲜战友的团结。我决定先和我们党小组的三位朝鲜战友加强相互了解,同时制定了一个学习俄语和朝语的计划。

书记辛泰凤同志欣然答应当我的俄语老师,三位同小组的朝鲜战友答应教我朝文。当我知道代表团团长的围棋下得很好,便又请他当我的围棋老师。我在两天之内就用水泥和油漆做了一副漂亮的围棋,画了一个棋盘,材料都是我直接向美军总管托雷上尉要来的。

老孙对我制定的学习计划和实际行动很满意,开玩笑说:“看来你还想学好俄语去苏联留学呢!”

我说:“解放前我想去美国留学,没能实现,今后也不可能了,才打算回国后去当留苏学生呢!”

我至今还记得和我同一个党小组的朝鲜战友,一个姓朴的是人民军的师团政治委员,年40岁,红扑扑的脸膛,左脚受伤有些跛,人很风趣,思想又很敏锐。难得的是他还会一些中国话,因为他是在图门江边长大的。另一位姓金的是人民军的副团长,年约25岁,身强力壮,逞强好胜,好争论问题,有时还红脸,下棋输了都不高兴,但很直爽勇敢。另一位姓李的是人民军的团后勤主任,是代表中年纪最大的,当时已50岁左右,我们叫他“ 阿爸爷(”即老大爷)。

阿爸爷会讲不多的几句中国话,为人和气、慈善,对我很关心,他给我讲的朝鲜民间故事最多了,我也很敬重他。

我们两个中国人和16位朝鲜战友生活在一起,语言障碍是第一需要解决的。我们一直使用“ 国际语言”,朝、中、英语都用,有时还包括大量的手势。往往一句话里就使用了两三种语言词汇。这样的好处是我们较快地沟通了思想和日常交往,但这很不利于学习和掌握正规的语言,因此尽管和他们在一起整整一年,我却没把朝鲜语学好。

朝鲜的文字采用拼音字母,是把汉字拆开来使用的。如“ 1”和汉语拼音的“ i”相同,而“ 卜”和“ a同音,朝文一共24个字母,很好掌握,我只用了一个钟头就学会了拼音,能拼读朝文单词和句子,尽管并不懂它的含意。但朝文的语法和中、英文都差别很大。朝文属东方语系,和日文、蒙文类似。比如把动词( 谓语)放在句子的末尾就是一个特点。我们说“ 中朝人民是一家”,他们说“ 中朝人民一家是”。由于朝文里面外来语多,其中源于汉语的词汇相当多,语音和粤语相近,这样,朝鲜同志就常用汉语词汇和朝文语法来和我们谈话,日子长了习以为常,我们自己说汉语时也朝语化了。

就朝语来说,我学得最快最完整的是朝鲜的歌词,在那一年里,我几乎把他们会唱的歌曲包括民歌都学会了。朝鲜民歌我很喜欢,那种热情、活泼的风格和优美的旋律,很适合我的性格。还有他们的舞蹈,柔美之中含有刚健之气。我常想,朝鲜这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尽管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而仍然保持着乐观善良的民族性,真是难能可贵。而且在集中营生活中,我更体会到作为人类灵魂语言的音乐,在苦难生活中能起到多大的激励生活勇气和抚慰心灵创伤的作用啊!我也正是从这方面更愿意和朝鲜战友们接近和愈来愈融洽,使我成了他们大家喜欢的小兄弟。

学习俄语也较大地充实了我的空虚难过的“ 战犯”生活,分散了我那对自由、对祖国和亲人思念的痛苦之情。老师对我的学习要求很严,我从字母学起,要听、说、读、写、背诵、做练习。我向托雷上尉讨来了些纸和半支铅笔。后来他不再供应纸,我就用烟盒、水泥纸袋订成本子,请老师写课文,请老师改作业。

辛老师的俄语真好,后来才知道他原是苏联塔什干师范学院院长,苏籍朝鲜人,共和国成立后才回朝鲜担任俄语大学校长。感谢他的教育,使我实现了那时想多学点本领回国好参加祖国建设的愿望。

回国之后我还真担任了几年中学俄语教师,我把从他那里学来的苏联歌曲教给我的学生。那些俄罗斯民歌曾以它深沉的感情使我着迷,减轻了我心灵上的痛楚。那首曾为列宁喜爱过的《 光明赞》,几十年来伴随着我度过了艰难岁月:

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

向着那光明的路,

你看那黑暗已消灭,

万丈光芒在前头!

在战犯集中营的第一个月,我们曾花了想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争取美军战俘管理当局将我们释放回去,为此写了不少抗议、要求,甚至进行过绝食斗争,但毫无结果。

不久,我们通过清洁队的战友和总指导委员会取得联系,知道总领导人老朴同志已被单独拘押、严加看管。而板门店和谈已经中断,敌人随时可以找借口强行镇压。总指导委员会建议我们暂时休整一下,整顿队伍,积蓄力量,准备好迎接更加艰苦的斗争。

这些有机会外出的清洁队的战友们还带回消息说,602的志愿军同志已全部移往济州岛去了。说他们在被运走之前曾进行多次斗争坚决要求我们回去,否则拒绝上船,结果遭到严厉镇压,还是被强行押走了。这使我们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回国支队中只有老孙和我两个中国人留在巨济岛上了!

尽管朝鲜战友们多方安慰我们,我的情绪波动仍然很大,我在那本俄语练习本背面写上了那首唐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被老孙检查我的作业时看见了,他沉默良久说:“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出头的椽子先烂!但有的椽子总得放在出头的地方使用。我们恐怕要有作出更大牺牲的思想准备!”

我望着他说:“ 老孙,活,我跟你活在一起;死,我与你死在一起!”

他用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肩,又安慰我说:“ 敌人也不敢轻易杀害我们,他们还有被俘人员在咱们手里呢!你那么思念的巴山夜雨,总有一天会见到的!”

济州岛传来噩耗

10月中旬,朝鲜劳动党巨济岛地下党传来了关于济州岛第八集中营中国战俘的消息:他们在10月1日国庆节那天升起十面国旗,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战俘的回国意志,遭到敌人的残酷镇压,护旗勇士们被杀死56人,重伤129人。这个噩耗使我们十分悲痛,也更增加了我们对敌人的仇恨!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直想像着济州岛上的战友们怎样赶制五星红旗,绑旗杆,挖埋旗杆的坑,怎样在黎明时升起十面国旗来。战友们那雄壮的国歌声响在我耳边,敌人大屠杀的硝烟火药味进入我的嗅觉,战友们在赤手空拳与敌人搏斗时英姿,不断出现在我眼前。我的亲爱的战友们,我多么想展翅飞到你们中间去啊!第二天,我们以中国战俘代表的名义向美军管理当局递交了一份《 最最强烈的抗议书》。

从那以后,我们更加思念在济州岛艰苦斗争的战友们了!

我所熟悉的那些亲密战友在这次流血斗争中是受伤了还是牺牲了呢?

我的学习热情被不能回去跟战友们共同斗争的失望情绪而逐渐削弱了,为了打发单调的日子,我开始更多地缠着老孙和朝鲜战友们讲故事,更频繁地找代表团长老李下围棋。

老李是三段围棋手,一开始让我19个子还赢棋,后来逐渐少让我。他教我很认真,什么“ 金边、银角、草肚皮”,什么“ 挖心战”、“ 声东击西”等等技术、战术都耐心指点,以致我在三个月后开始敢和他不让子对弈了。

他不想下棋了,我便去找“ 阿爸爷”或朴政委讲故事给我听。我至今还记得“ 阿爸爷”讲的那个关于“ 歌包”的朝鲜民间故事,大意是:

一个穷苦樵夫上山打柴很晚才下山。他在森林里迷了路,被动听的歌声吸引到一个林间草地,看见一群仙女正在月光下赛歌,他听得着迷后竟撞了进去。仙女们见他很善良便给他换了副金嗓子,还教给他唱歌,然后送他出森林。他回家后唱歌出了名,被一个恶霸地主叫去唱,并问他在哪里学的歌子,他讲了仙女们教唱歌的事。那地主便自己去找到仙女们,请求学歌。仙女们见他是个恶人,便告诉他若真想学歌可以给他一个歌包放在脖子上带回去。他表示愿意,一个仙女便将自己脖子上的肉瘤给了他。这个恶霸地主回家后发现“ 歌包”已长牢在脖子上,却半个歌也唱不出来,最后便活活气死了。

我听了后便问他:“ 要是我去见那些仙女,她们会给我一个金嗓子教给我好听的歌么?”

“ 阿爸爷”说“:我原来就猜想你是去找过仙女们了,要不然你怎么嗓子这么好,会唱这么多歌呢?”

朴政委不会讲民间故事,便讲他自己的身世、经历。他本是一个穷苦的铜矿工人,受不了日本鬼子压迫参加了金日成将军的游击队。直到朝鲜光复,前年才和元山一位纺织女工结了婚。他说:“ 我的老婆大大的爱我。这次战争爆发后我前方打仗去,她的抱着刚生的孩子哭了,很多很多眼泪的流了。现在她在哪里我的不知道,我在哪里她知道的没有,我要是活着的回去就到处她的找!她的找不到,我路的不停地走!”

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说:“ 您一定会找到她的。战后工厂会恢复,她会回去上班!”他带着向往的神情笑了。他还给我讲了美军在仁川登陆后,他的师团急速往北撤退,他们在山里艰苦行军、战斗、被围、断粮、断水及被俘的经过。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民军战友整师整团地被俘,被俘时建制都未打乱。这是他们被俘后能够较快组织起来,并控制了自己战俘营的重要原因。

老孙白天我找朝鲜战友下棋讲故事,晚上躺下我又转过脸去要老孙给我讲故事,我很怕眼睁睁地睡不着。老孙一开始给我讲的是陈老总的故事( 他们军原是三野的部队),粟裕同志的故事。我还记得他讲了陈毅同志刚进上海就派人去保护宋庆龄的事,还有陈老总从江南带兵打到江北建立新的苏区的故事。他讲时充满了那么深的对陈老总的敬爱之情!

老孙还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粟裕的故事,一次行军中,已担任三野副司令员的粟裕同志在行军中遇见了他在红军中当班长时班里的一名战士,那位战士那时仍在当饲养员。他去向那位当年的红军战士问好。那位饲养员看了他半天,认出他来便说“:粟班长,您现在骑上马了,当上营长了吧!”

我还记得老孙讲了个骡马吃大炮的故事:淮海战役开始时,他们军的重炮还不多,为了吓唬敌人,便将芭蕉树干用黑烟灰刷了架在车上,让骡子拉着故意大白天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行军。没想到在一次休息时,一头骡子饿了竟啃下“ 大炮筒子”来吃。于是全军都传开了“ 骡马吃大炮”的奇闻。

老孙的这些故事,在1952年那个凄冷的寒冬,给了我这个刚参军两年多的大学生以多少温暖和鼓舞啊!我更多地理解了人民子弟兵和老一代革命家那种英勇无畏、智慧超人和对人民的忠诚!

关于部队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我还缠着老孙讲,他便说,他没有那个阿拉伯国王的妻子的本领,不能每晚一个故事地讲上一千零一夜。他建议一起来唱歌。我说:“ 唱什么呢?”他说:“ 唱《 延安颂》吧!”于是我们深情地唱起了:

夕阳照耀着山头的塔影,

夜色笼罩着河边的流萤,

……

啊 延 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后来他又教我唱《 新四军军歌》。他是在用我们人民军队的艰苦奋斗的精神来激励我,鼓舞我!于是,我更想知道他的身世,为什么那么早就参了军,怎么锻炼得这么老练豁达,足智多谋。可他不大愿意谈他自己。

我绕了不少圈子才从他口里了解到,1944年他16岁时,高中没毕业就从上海跑到新四军东江支队去参军抗日,成了他所在部队里的“ 大知识分子”。那时部队文化水平低,很重视知识分子。他较快地被培养成了一名政治工作干部,他是全军提升最快的最年轻的教导员,因而被战友们称作“ 小老兵”。

他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烈火中锻炼出来的,是人民军队培养出来的,但他本人的品质也起了决定性作用。非常令我痛心的是:老孙是在我军打胜仗时被俘的。当时我们几个军把美军围困在长津湖,他的营负责在袋形包围圈的南面堵口子,不让敌人突围南窜。连续几天的战斗,喝不上水,吃冰雪,饭送不上来只好啃冻土豆。他的几个脚趾头冻得坏死了。当时部队通信工具很差,战场形势变化又快,他是在跋着腿去检查一个本该由我军扼守的阵地时,进入了那个已被敌人占领的营地,被敌人哨兵拦腰抱住活捉了。

听完了老孙的沉重回忆,我躺在他身边更加睡不着了:“老孙要是不被俘,现在肯定还在意气风发地指挥着部队战斗呢!多么可惜,他为这场战争付了多么大的代价啊!”

又一个没有春天的新年

1953年的新年,是在那呼啸着从北方越过大海扑向巨济岛的凛烈寒风中来到战犯战俘营的。

‘这天,根据我们代表团传下去的建议,全体“ 战犯”举行了新年团拜以鼓舞士气。各个号内的战友都列队面向中心广场站在各自铁丝网前,在统一指挥下唱了《 人民军战歌》和《 金日成将军之歌》,呼喊了口号:“ 勇敢顽强,坚持斗争!”“ 坚持就是胜利,团结就是力量!”

各小号内的战友们还高喊着:“ 向代表团的同志们致敬!”

“ 向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友致敬!”老孙和我激动地挥舞着帽子也高呼:“ 向人民军战友们学习!向人民军战友们致敬!”

我们两人又被代表团的朝鲜战友们抬起来,其他近千名朝鲜战友们向我们鼓掌欢呼!于是:“ 毛泽东万岁!”“ 金日成万岁!”响彻了整个战犯战俘营。

这次敌人不知为什么未动用毒气弹来镇压。下午,当我们进餐时,发现各人碗里都有份朝鲜的特产“ 金鸡”肉、辣椒面和盐一层层放在生白菜中腌制而成的。这是伙房的战友们特意在一个月前就为我们代表团腌制出来的极为难得的食品。我十分佩服他们怎么搞到了这些材料,我更为他们这种盛情而感动,尽管我和老孙有点怕吃生牛肉,但细细嚼来,真是其味无穷,这又是令我终生难忘的一餐!

在“ 战犯”集中营里,由于我们是代表团员,又都是军官,营内其他朝鲜战友对我们十分照顾也非常尊敬,他们来送饭或抬拉圾都要敬礼。我们所有的劳务都由他们替做了,连往外运送粪便也没让我们动过手。( 也可能是管理当局怕我们到外面被其他集中营的战俘看见后闹事)。

相反,在伙食上我们这些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反而供应得充足些,这些都使我们很不安。

美军管理当局对我们代表团似乎也采取了一种只要我们不领头闹事,就尽量不招惹我们的态度。这使得我们这些“ 战犯”在物质生活上反而比在当普通战俘时要稍好一点,连我们睡的草垫也换成了木板连铺床。但这点物质上的“ 改善”却远不能补偿我们精神上因被迫脱离了自己的战斗集体而受到的损失。

苦闷

新年过后,从劳动党地下党带来的关于和谈的消息令人沮丧,看来美方还没有被打痛,还存在着一些幻想,还不想结束战争,我们回国还遥遥无期。

我有时无端地烦躁起来,拒绝了“ 再来一盘”( 围棋)的邀请,一个人跑到帐篷外面,独自坐在铁丝网边上的乱石堆上,一坐就是半天。

我望着天上漫游的白云,羡慕它们自由自在!“ 你们游向何方?会不会飘过朝鲜海峡飘到辽东半岛上去呢?你看见祖国那美丽的山川大地了吗?看见了那奔驰在原野上的列车、高耸入云的烟囱、喧闹的城市、寂静的乡村了吗?这一切离我多么久远了啊!”

有时,我被那钻过铁丝网跑出去的田鼠吸引住了。那小东西跑出去后竟然回过头来用那双豆粒般的小眼看看我,甚至立起后腿,用两只前脚爪抓抓胡须。

“ 你这小东西也嘲笑我吗!你虽是微不足道的小动物,却比我这万物之灵要骄傲得多,因为你拥有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自由!而我们人类为追求自由,几千年来已经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这时,在我心中又响起了《 吉普赛之歌》那悲怆而充满对自由向往的旋律!西班牙作曲家萨拉萨蒂在他写的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里表达了多么动人的对自由的追求,对不幸命运的反抗和对没有祖国的吉普赛民族的同情!

老孙有时也出来默默地坐在我身边,让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我们无声地交流着对祖国、对亲人的思念,对自由对光明的憧憬……

晚上,我更多地感受了失眠的苦恼。爸妈,兄妹,还有未婚妻M常进入我的脑中,似梦非梦,特别是每次M在梦中给我带来的温情醒来即化为更深的痛苦……

斯大林逝世

3月6日,托雷上尉忽然来到我们住的帐篷说:“ 一个重大新闻,你们的斯大林去世了!”

我们全都惊呆了。“ 不,你骗我们!”我先嚷了起来。

“ 张,今天是3月6日,不是4月1日。我们只是在‘愚人节’才开这类玩笑的!”

说完他把藏在背后的手举起来,我看见他手里有张《星条报》。他说“:你给大家读一读今天的头号新闻吧!”

我过去把报取来展开一看,果然有镶有黑边的斯大林穿着元师服的头像登在报头上,下面是粗大的通栏黑体字:“ 斯大林去世”。我举着报纸给战友们看了,什么也不用说了!

大家痛苦地低下头,响起了一片啜泣声。第二天,巨济岛“ 战犯”集中营的全体难友举行沉痛的追悼会。早上8点大家列队面向广场站在铁丝网后面,唱起了朝文的《 斯大林大元师》之歌:“ 人类的太阳,照耀千秋,斯大林大元师……”

场外的美军、李承晚军队平静地看着这个场面,没有像往常那样叫骂,扔毒气弹,他们大概被我们这些共产党人的真挚感情所折服,也被我们所表达的“ 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气势所震慑!

当托雷上尉吃惊地问我:“ 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对斯大林这个大独裁者有这种感情?”

我告诉他:“ 斯大林首先是我们社会主义阵营的象征,是共产主义运动的代表。”

他摊开手,困惑地摇摇头。

资料来源:

《我的朝鲜战争一个志愿军战俘的自述》张泽石 著

北京:时事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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