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奔月》的背后|看得出鲁迅与许广平的一次“爱情危机”

愚鲁说文化 2024-03-29 00:18:01

他们终于度过了这场爱情危机,前后约有一个月。风平浪静之后,《奔月》写成。如果非要把现实中的这对恋人对号入座,鲁迅正是那天天念叨着为妻子改善生活的大英雄后羿,许广平正是那随时有飞升危险的大美人嫦娥。

鲁迅笔下,“既无英雄,也无美人”

鲁迅谈女人的次数并不少,结合他本人的生活经历,他对女人的感情是极复杂的。其实我们一般人对女人的感情并不比鲁迅简单,只是没有他深邃的思考和准确的批评罢了。换言之,鲁迅对女人的情感最接近他平凡人的一面,有感激、有憎恶,有期待、有破灭,有冲动、有淡漠……这是他作为人间的鲁迅,而非天界的鲁迅的重要一面,也是鲁迅思想、鲁迅精神比较独特的一面。

鲁迅创造的女性形象千姿百态,但实则教我们喜爱不起来。从创作风格和创作技术上讲,鲁迅易于为我们造成他敌视女人或至少对女人不够友好的印象。鲁迅尽管是美学大师,却很少有审美之心态。与沈从文、废名相比,鲁迅笔下少有静美的人物和充满诗情画意的场景。他试图在作品里还原——而非粉饰——一般人最一般的生活,但读着这些雕刻庸人、小人的文字,平常的读者是不舒服的——毫无疑问,鲁迅要的就是这种不舒服。

此绝非一种悲剧情怀的不适,而是两眼紧逼生活、继而紧逼自我的不适。无可否认:我们的生活是需要一些谎言的,鲁迅连哪怕一层谎言的糯米纸也用开水浇掉,令你品尝原滋原味。鲁迅的重要创作方法就是“俗化”,如曹文轩教授所认为,他的笔下“既无英雄,也无美人”。

“一般性的去神化”与“换髓式的去神化”

《呐喊》、《彷徨》自不必说,《故事新编》写的是古代的英雄美人、帝王将相,而在鲁迅的笔下矮墩墩、脏兮兮,光辉散尽不说,比一般人还要狼狈。如大禹王的妻子居然骂那个“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英雄是“杀千刀的”,活脱一市井悍妇。若说这一形象可回溯他过去对“杨二嫂”之类的创作,至少有两个女性形象对鲁迅而言是全新的——一个是《补天》里的女娲,一个是《奔月》里的嫦娥。

在鲁迅创作出的这些女人中,她们作为女神诡异地伫立着。写人间的豪杰也就罢了,鲁迅居然写起了神仙,至少从选材这一点上——和他公认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是不是背靠背呢?我们都知道:当然不是,至少从阅读体验上没有从现实的硬地飞升浪漫的轻云的感觉。为什么?还是“俗化”,但不是一般的俗化了,我杜撰一词,称“去神化”,而且有深有浅。

鲁迅还基本承认女娲是神的,对她谈不上热情讴歌,起码是称赞的态度,我们可称之为“一般性的去神化”;鲁迅压根儿不以嫦娥的神性为然,把她写成一个满腹牢骚的“大小姐”,虽没像“禹太太”或“杨二嫂”那样跌到谷底,但仍令人一点也爱不起来。我读他写的嫦娥,还是有很大理解的成分在里面的,她是被逼成神的,既不认同地上的生活,也不认同天上的生活,是个虚无主义者。

这一点上很像鲁迅本人的化身。

《奔月》写于1926年12月,正是王晓明教授所谓鲁迅“从悲观到虚无”的阶段。这一年或许是鲁迅生命里最跌宕坎坷的一年——

1月16日,他控告章士钊成功,恢复了教育部佥事的职位,即使是胜利的结果想必也会扰乱他的内心,增加他对人间的恶感;3月18日,“三一八惨案”,拉开了此后一系列笔战的序幕,成为20世纪中国文坛的重要事件;3月底到4月中旬,自从《京报》披露了段祺瑞政府在学界通缉鲁迅等五十人的密令后,他一直在避难,辗转了好几个地方;7月底赴厦门大学,本以为可以开始新生活,但这段时间偏偏充斥了各种不如意;年底,鲁迅离开厦门赴广州,后来也没在广州呆下去。

那时的鲁迅,估计只剩下“无聊”在心里。他怀疑世界上的所有价值,当然连自己也怀疑进去。这虚无感不同于绥惠略夫式的绝望,绥惠略夫毕竟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起码充满激情,鲁迅连这些激情也没有了。嫦娥也是个虚无主义者。

对周围的生活失去了全部的激情和期待,把生活某一方面的悲观扩展为对整个人生的失望。这里面深层次的原因是:一个虚无主义者的前身都是理想主义者。鲁迅何曾没有宏伟的理想?嫦娥何曾没有巨大的抱负?但当他们都成为生活里的失败者,理想一件一件破灭,最积极的反抗也无非是:不寻死路;不合污。

如果把嫦娥和鲁迅换一换,让鲁迅去奔月,嫦娥来写鲁迅奔月的故事,恐怕谬之不远。作为女神的嫦娥体内住着一个男神的鲁迅。我倒更以为:鲁迅这不是在写女人,就是在写女神,写他自己同样作为神的无奈。如果说女娲是“一般性的去神化”,作为小说的线索和女主角,所有配角都要围着她转——不仅围着她转,还要围着补天的故事框架转;嫦娥就是“换髓式的去神化”,换的正是鲁迅本人的髓。

有人要说:每个人物不都是小说家的自传吗?自传是不错的。我以为:和换髓还不一样。

自传是带一些原作者的影子,而换髓是带入了原作者对灵魂和人生最基本的解读。嫦娥和鲁迅都是抵抗生活而不得的人,被生活堵在墙角里一顿爆踹。假设鲁迅在《奔月》里要含一些希望的东西,如《药》里加在夏瑜坟上的花环,奔月的结果可能就是那希望吧。鲁迅不会把希望画成一张明白的蓝图,在下面密密麻麻地做注: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他单会告诉你:有希望,至于希望如何到达?到达后又能怎样?——“我不知道”。

这是鲁迅非常诚恳的地方,也是他换髓式去神化的本质。他也奔月了,但月亮上的生活究竟如何?即便是被人当做垫脚的梯子,他也要奔月。——和鲁迅相比,同时代其他的作家和学者关注的是“月”,只有他在乎“奔”。

嫦娥是谁?

鲁迅和许广平从热恋到同居, 历时约两年。在这期间, 他俩是否闹过“爱情危机”? 有学者认为至少是闹过一次的。而且,这场爱情危机和小说《奔月》的写作不无关系, 或者可以说《奔月》的创作冲动和艺术灵感正是来自这场危机。

1926年8月26日, 鲁迅和许广平同车南下。鲁迅往厦门,许广平往广州。他们本来商定:分手后一面为社会工作,一面也积点钱,以便创造新生活;两年以后再见。后来怎样呢?分手后第一天,许广平就伏在闷热的船舱里给鲁迅写信:

临行前之预约时间,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

鲁迅和许广平一样——南下途中就着急着打听由厦门到广州的最佳路线。刚到厦门,他又在写给许广平的信中期望着“合同的年限早满”,否则,“总有些无聊, 有些不满足,仿佛缺了什么似的……”他们真实的期望是早日相逢。

但是,到1926年11月间, 正当鲁迅收到广州中山大学的聘书准备就职之际, 许广平却因与校中某些学生关系紧张,欲于学期告一段落时离开广州。 她在1 1月7日写给鲁迅的信中表示:届时如果汕头还缺教员, 便赴汕头,还请鲁迅“勿以别人为中心, 而以自己为定夺罢,”并说“你暂不来粤,也好,我并不一定要煽动你来。”鲁迅这时偏偏情绪不佳,特别是由于高长虹的攻击使他深深感到了受人利用的悲哀。

11月11日,他收到这信后惴惴不安。往常他总是当日就复信, 这次却一直压了四天。到11月15日, 他才写了一封长信给许广平, 信中一反常态地表示:“我的行止, 一时也还不能决定。” 其理由之一, 就是“我的一个朋友(指许广平) 或者将往汕头, 则我虽至广州, 又与在厦门何异。”试想:急切盼望重聚的恋人, 一个人突然要离开广州, 一个人却不想再去广州——他们何时才能重相逢呢?问题无疑变得复杂和严重起来。

鲁迅在这封长信中还说:

借自己的升沉, 看看人们的嘴脸的变化, 虽御及有益, 也有趣, 但我的函养工夫太浅了,有时总还不免有些激愤, 因此又常迟疑于典后所走的路:(一)死了心,积几文钱,将来什么事都不仇顾自己苦苦过活; (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些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 再做一些事,倘连所谓“同人”也都从背后枪击我了,为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 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二条已经行过两年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恐怕熬不住。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而且又略有所不忍。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 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 给我一条光。

——鲁迅把这些年内心的凄苦和挣扎毫无掩饰地述说给许广平,它的挣扎里当然也包括着许广平。他很担心许广平会离自己而去,像嫦娥抛下后羿那样,抛下自己独自升仙去了。鲁迅信中开列的这三条路,仿佛是三枝再表爱心的神矢, 将它们射出去, 倒要看看许广平如何应对。

许广平收到信后,毫不迟疑地做出回应。她在表示对鲁迅的理解之情的同时,更坚定地表示与爱人同进退。回信到达鲁迅手中,鲁迅大感安慰,他一面称赞:“HM(许广平)比我有决断得多”; 一面又检讨自己的“脾气实在坏”。还表示“但愿明年有人管束”,也“ 甘心被管”,庶几“不至于再闹脾气”。

最后,他决定年底离开厦门到中大任职,许广平也决定不再去汕头,而要去中大做鲁迅的助教。他们终于度过了这场爱情危机,前后约有一个月。风平浪静之后,《奔月》写成。如果非要把现实中的这对恋人对号入座,鲁迅正是那天天念叨着为妻子改善生活的大英雄后羿,许广平正是那随时有飞升危险的大美人嫦娥。

上文谈到,鲁迅对嫦娥是换髓式的去神化,而结合他的实际经历,嫦娥又更像是许广平,岂非矛盾?非但不矛盾,还非常合理,尤其对鲁迅来说。鲁迅给嫦娥换的是他虚无主义的骨髓,把灵魂层面的嫦娥变成一个虚无主义者。换言之,重塑嫦娥的灵感来源是鲁迅本人“从悲观到虚无”的心灵变奏。

深陷爱情危机的鲁迅一个人呆在厦门,周遭的人和事常常令他反感。更要紧的:他对自己一贯以来的工作以及这事业的前景产生怀疑。1926年7月,他说:

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

——他的意思很明确:革命是必然要给知识分子和作家造成痛苦的。1927年春天,谈及北洋政府的统治,他又重复在北京说过的话:

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

——这也是在强调必然性:文学本来就没有对抗专制的力量,它在黑暗中的命运,不过是被“杀”而已。直到1927年,他并没有形成一个对知识分子和文学的比较完整的新认识,这个问题太大,他一时也不可能想清楚。但是,就从他对痛苦的必然性的强调,便不难想象他将要形成的那个新认识会裹挟着怎样厚重的阴暗。

鲁迅在虚无感中沉溺得太深,他竟不得不用这样极端的方法来振拔自己。将来、自己、知识分子、文学——他一律地浸入泥水,弄得它们黯淡无光,“鬼气”横秋。而鲁迅的这场爱情危机,正发生在他内心鬼气最重的时期,不仅考验着他世俗的一面,也考验着他圣贤的一面。结果还不错,鲁迅在现实生活中“战胜”了它,但在鲁迅作为圣贤的那一面,这场危机仍然留下深刻的痕迹,以致催生出《奔月》。

可以这样说:嫦娥这个人物,是鲁迅的灵魂,许广平的外壳。他固然把这场爱情危机丝丝缕缕地扣入故事情节,但嫦娥和许广平本质上还是不像的。通过这场危机化解的过程,我们也可以轻易体会到:许广平并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她不仅信念明确,内心还非常强大。处理具体问题也有条不紊,准确解读到鲁迅的本意,漂亮拆招。这些都是嫦娥不具备的。

嫦娥的形象更像一个批判者,甚至显得絮絮叨叨。她和许广平唯一的交集就是把男方时时处于被抛弃的威胁中——更何况嫦娥知道后羿的灵药在哪里,许广平根本不知道鲁迅的灵药在哪里。鲁迅压根儿没有灵药,有的话先救救他伤痕累累的灵魂。如此一来,许广平相对鲁迅的被动比嫦娥相对后羿的被动还要大。

(参考文献略)

初稿写于2012年5月30日,英国伦敦

改定于2022年5月20日,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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