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晨5时,彭德怀一行乘坐的火车抵达蒙古境内的最后一站——扎门乌德车站。稍事休息后,更换过车轮的火车直奔中国的二连站。
一回到祖国的土地上,彭德怀马上就在车上召集代表团所有成员开会,总结50天的出国访问,准备向中央汇报。彭德怀根据近两个月的耳闻目睹,讲了自己的体会。他说,无产阶级专政,最怕的是官僚主义作风,领导脱离群众,不晓得只有领导走群众路线,才能丰富自己。
回到北京,彭德怀顾不上休息,第二天就到国防部上班。他先向总参谋长黄克诚介绍出访的情况和观感,然后听取黄克诚的汇报。使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两个月国内的经济形势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峻了。当他听到甘肃省一些地方已经断粮、外出逃荒的群众越来越多的时候,再也坐不住了,背着手,在室内踱来踱去。他对黄克诚说:“去年10月,我去过甘肃省,省里的干部告诉我,全省人均粮食可达1500斤。现在刚过半年,怎么忽然一下子变成严重缺粮省了呢?”
黄克诚摇头叹息。
当时正值西藏平叛的后期,军队的运输车辆也十分紧张,彭德怀还是指示黄克诚,陆海空三军要尽最大的努力,组织运输力量,帮助地方运粮。
黄克诚到北京火车站迎接彭德怀一行回到北京
彭德怀一头扎到文件堆里,认真研究各地报上来的有关“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的材料,忧心忡忡地关注着国内粮食、日用品供应的全面恶化,以及能源、建材和交通运输的空前紧张。
6月28日一早,中央办公厅给彭德怀发来会议通知:中央决定7月2日在庐山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作为政治局委员,他是要上山开会的。
彭德怀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会议通知书,沉思良久。最后,他请来黄克诚。
“我不想去庐山开会。”彭德怀直截了当地说,“我刚出访回来,有点疲劳,这倒不是主要理由。我想抓紧编写一本关于建军思想、建军路线的书,这是主要原因。我看,你上山开会吧,你是中央书记处书记,对国内情况比我熟悉,我替你留下来值班。”
黄克诚沉默半晌,见彭总还在耐心等待他表态,这才沉稳地说:“中央是通知你去,没通知我,我怎么替你去呢?”彭德怀眨眨眼,没有话说。黄克诚想起春天的上海会议,小声试探着问:“是不是在上海会议受了批评,心里不舒服?”
彭德怀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服气,就是感情上觉得别扭。”素来考虑周全的黄克诚唯恐彭德怀不出席庐山会议会引起毛泽东的进一步误解,言辞恳切地劝道:“彭总啊,你想,你是政治局委员,你怎么能不去呢?还是我留下来值班,你去开会的好。”彭德怀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说:“好吧,我去开会。今天下午就要上车,我得准备一下。”工作人员都来到办公室,听彭总布置任务。王焰主任和郑文翰秘书留下来,继续为写书的事做准备;只有参谋王承光和景希珍跟老总上庐山。
临行前,彭德怀给浦安修打电话,告诉她外出开会的事,同时嘱咐她照看好家里的两个女孩子:彭钢要升大学,左太北要升高三,都处在关键的时候。
下午,彭德怀登上一辆开往武汉的专列,和他同车的还有贺龙、李富春、习仲勋、陆定一、张闻天等中央领导。火车一开,彭德怀就躲在包厢里,埋头阅读中央文件、内部资料和群众来信。50天与国内隔绝,他如饥似渴地给自己补课。车进河南省,随行的中南海保健护士发现彭总食欲不好,两顿饭都是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默默回到包厢里,长时间凝视着车窗外边。
保健护士不安地询问:“首长是不是生病了?”彭德怀摇摇头,用手指了指窗外,语气沉重地说:“你看看他们……叫人怎么还能吃得下去!”
原来专列停靠的站台外边,铁路栅栏后拥挤着一大群男女老幼。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背着肮脏的铺盖,有的妇女怀里还抱着吃奶的孩子。他们一个个面染菜色,惶惶然朝专列这边张望。不用说,这是一群外出逃荒的饥民。
保健护士不敢再多说什么,给彭总倒了一杯开水就退出包厢。车到武汉后,这些大人物换乘江轮,顺风顺水到了当年东吴大将周瑜操练水兵的九江市。那儿早有汽车等在岸边,送他们上山。
7月1日早晨,心情不佳的彭德怀第一次踏上庐山牯岭街。只见从千山万壑间涌出雪浪般的云雾,飘飘洒洒、轻轻柔柔地从身边流淌而过。变化莫测的云海雾浪是万能的美容师,刹那间就把庐山的容颜调养得千姿百态,虚幻神秘。
彭德怀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漫天飞舞的云雾,还是没有把苍润高逸、秀出东南的庐山看个明白。他低下头,默默地跟着工作人员走进河南路一栋西式别墅里,门牌是176号。
从郁郁葱葱的林间升腾起来的水雾不断地膨胀,向别墅弥漫过来,很快就把176号掩映成白茫茫的一片。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有一首脍炙人口的庐山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初上庐山而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彭德怀,读过苏子这首诗了吗?他知道如今的庐山已经变成中国的政治名山了吗?
庐山归来的那一天
1959年8月19日上午,中南海永福堂里静悄悄的,一身水兵衫的彭正祥走进大门。彭正祥高中毕业后在海军当了一年兵,前些天刚刚被哈军工招生组录取,他是来向伯伯辞行的,恰好妹妹彭钢匆匆跑出来。
彭钢告诉哥哥,綦魁英秘书要到南苑机场接伯伯和伯母,她也要跟车去迎接二老。彭正祥知道伯伯去庐山开会了,“大跃进”以来,伯伯经常到外地视察,他很久没有见到老人家了。妹妹一阵风似地没了人影,彭正祥找了本书,坐下来等伯伯回家。
南苑机场犹如一个大蒸笼,热浪逼人。彭钢望着云天,很快就听到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一架银白色的苏制专机穿出云层,转眼间在机场上稳稳降落。彭钢跟在綦秘书的身后,快步向飞机走去。令她奇怪的是,走下飞机的人都板着脸,互相不打招呼,形同陌路。她终于看见伯伯和伯母了。
彭德怀在景希珍的搀扶下走下舷梯。他穿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在炙人的阳光下,他停下来,掏出手绢擦拭满脸的汗水,又脱下上衣递给綦魁英,温和地向他的老秘书点点头。彭钢向缓缓走来的伯伯迎上去,突然张大嘴巴,惊诧不已——伯伯和伯母面容憔悴,好像害过一场大病,虚弱又苍老。彭德怀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拉住彭钢的手,径直走向小轿车。
彭钢坐在伯伯和伯母中间,伯伯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大街上车水马龙,暑气横空,可车子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彭德怀才开口讲话:“小兔,考上大学了吗?”
惶惶不安的彭钢松了一口气,赶快告诉伯伯:“考上了第一志愿,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直至车进中南海,彭德怀再也没开口,他握着侄女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彭钢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不祥的大事了。
彭德怀夫妇一到家,彭正祥急忙站起来。让他不解的是,伯伯只淡淡地向他点点头,说声“我要休息一下”就进了里屋。彭正祥茫然地看看彭钢,只见妹妹低着头,撅着嘴小声说:“伯伯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浦安修没有跟彭德怀进里屋,而是无力地靠在门边,招呼彭钢和正祥过来。她突然哭了,泣不成声地说:“你们的伯伯在庐山犯错误了,说他反党……”浦安修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跑进里屋。
考取哈军工后的彭正祥与家人合影(前排左起:彭康志、彭正祥、陈明玉,后排左起:彭秀兰、彭爱兰、彭秀兰的女儿)
如炸雷击顶,彭正祥和彭钢顿时感到全身都凉透了,精神恍惚地愣在那里。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彭德怀和浦安修走进客厅,彭正祥和彭钢也坐了过来。
彭德怀沉沉地望着侄儿、侄女,静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地说:“我要告诉你们,在庐山会议上,伯伯给主席写了封信,犯了错误,是反党集团的性质……我,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浦安修目光凄然,喃喃道:“就怕牵连到孩子们的身上……”
彭德怀浓眉拧起,提高了声音:“一人做事一人当,和孩子们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个人的事嘛!”他喘着粗气, “正祥、小兔啊,你们看看我是不是反党,如果有问题,可以揭发……”
彭正祥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一下涌了出来。打死他也不能相信伯伯“反党”、“反毛主席”啊!记得有一次他陪伯伯在中南海散步,走到临近菊香书屋的地方,伯伯马上拉他回头走。伯伯说主席习惯夜里办公,现在正在睡觉,我们别惊动了他。伯伯对毛主席的深厚感情溢于言表,他怎么会反对毛主席呢?彭正祥一刻也坐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说完到哈军工上学的事,就起身向伯伯和伯母告辞。
彭德怀站起来送侄子,到了大门口,他拉住彭正祥小声叮咛道:“现在,党内的斗争很复杂,你到军工以后,千万别去见谢有法政委和刘居英副院长。在朝鲜战场,他们都是我的部下,我不能让他们受我的牵连。上学以后你谁也别去找。”
彭正祥分明看到伯伯的眼角挂着泪花,让他既感动又难过的是,在蒙难之时,伯伯还惦记着他的老部下。
草草吃罢午饭,綦魁英才把召开军委扩大会议的通知告诉彭德怀。他摇着扇子,平静地听完,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没有午睡,一下午都没有出屋,一会儿坐下来冥思苦想,一会儿焦躁不安地站起来踱步……
永福堂的夜晚宁静而苍凉,海棠树随着缕缕清风在无声地摇曳,小院里所有的人都在这个不眠之夜里辗转反侧。只因为向毛主席写了一封反映意见的信,就飞来横祸,苍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送彭钢上大学:“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有坚定的信念……”
还有几天,彭钢就要去西安上大学了,她感到时光特别难挨。平时爱说爱笑的她,在小院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下,变得沉默寡言,敏感惆怅。她发觉自己走起路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什么。她不敢正视中南海那些高干子弟同学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除了去爱兰姐姐家道别外,她一个人就这么孤零零地待在家里,在寂寞中体会着彭家人命运的大逆转。
那天,考上北京钢铁学院的堂兄彭康白来永福堂见伯伯、伯母,和彭钢说了一会儿话,就心情沉重地离去了。彭家今年有三个孩子同时上大学,这也算给困厄中的彭德怀一丝安慰了。
只要彭德怀在家,彭钢就十分留意伯伯的一举一动。被罢官的伯伯在痛苦悲怆中严肃地思索着,他整天趴在桌子上写呀写的,有时写完了,看了看又全撕掉,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冰冷的花岗岩雕像。有时候,他写着写着,突然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或是到院子里来回踱步,一走就是一两个钟头,什么话也不说。
彭钢当时还无法知道,伯伯在林彪主持的批彭黄的军委扩大会议上,继续承受着这桩千古奇冤带来的心灵煎熬。庐山上“勤王”有功的林彪仕途得意,不断把会议推向白热化,深挖所谓“军事俱乐部”和“里通外国”两大莫须有的罪状。彭德怀不能再采取为了大局而要什么就给什么、违心做检查的态度了,他满腔愤懑地怒吼道:“开除我的党籍,拉我去枪毙吧!你们哪一个是‘军事俱乐部’的成员,就自己来报名嘛!”
人心鄙夷,世情益乖。昔日那些相亲相近相关相厚的人,似浮云飘散,如流星坠逝,永福堂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但也有例外。一天,彭钢要给伯伯送点水果,刚到办公室门口,看见陈毅元帅正在和伯伯交谈。陈毅说:“老兄呵,要想开一点……”伯伯说:“今后怎么办?自食其力嘛……”彭钢赶紧退了出来。
8月24日傍晚,彭德怀走进彭钢的小屋,轻声问道:“小兔,你明天就走了,东西准备好了吗?”
彭钢点点头,想到在伯伯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却要离家远行,心里一阵酸楚。
彭德怀看了看堆放在床上的衣物,说:“我看你的东西不多,就带上我出国的那个小皮箱吧。”他走出去,一会儿拎来一只深黄色的小皮箱,又提起来看了看,不禁睹物伤情,叹口气说:“我出国的时候总带着它,挺方便。看来,我再也不会出国了,你拿去用吧!”
彭钢鼻子一酸,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急忙转过身,怕伯伯看见。
彭德怀突然想起,彭钢暑假回过湖南老家一趟,背回了妈妈亲手种的老南瓜,就说:“今晚把你从老家带回来的南瓜吃了吧。”
在西军电读书时的彭钢
吃完这餐有特殊含义的南瓜饭,彭钢跟着伯伯走进办公室。明天就要西行千里,到陌生的古城读书了,离愁别绪卷起心中层层波澜,她想说些安慰伯伯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呆呆地凝望着伯伯。
彭德怀也沉沉地看着侄女,思忖良久才开口:“西军电是个好的军校,你同时参军了,也就是说,进入社会了,从学习到生活都会有很大的变化,也可能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你要有思想准备,决不要因为我的问题对党有任何不满。你不要管我的事情,要相信党。”
停顿片刻,彭德怀加重了语气:“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有坚定的信念,在任何情况下,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不动摇。关键在于自己有信心,自己不垮,谁也无法整垮你。到了学院,你要积极争取入党。”
接下来,彭德怀谈起自己的历史,谈起牺牲的战友,谈锋甚健,心情激动。这是他从庐山回来对侄女谈话最长的一次。
夜深了,院子里秋虫低鸣,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回到自己小屋里的彭钢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伯伯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透过窗帘,她看到伯伯依然坐在办公桌前,纹丝不动。
翌日清晨,彭钢刚起床,彭德怀就推门进来说:“该走了,不要管我的事,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彭德怀一只手提着小皮箱,一只手拉着彭钢,把侄女送到院子门口。他对前来送行的綦魁英说:“请你送她一下吧!”
綦秘书用自行车驮着小皮箱往前走,彭钢和伯伯紧紧握了握手,泪如泉涌。她知道伯伯不喜欢爱哭的孩子,赶紧低下头,转身就走。走出老远,她回过头,看见伯伯还站在门口向她挥手。晨风吹动他的衣角,他显得那么孤独。彭钢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在心底呼喊着:伯伯呀,您老人家多保重!